一望无垠的平畴沃野,流泻着青青竹林在清风柔云间的浅吟低唱,依稀听到鸟雀的鸣啾,也有水鸭的欢唱。时间不过2月,我在李庄的田塍旷野间缓缓颠簸,却看到了8月的惆怅: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这跳动的怎样安插,田里一窄路,八月里这忧愁?
…… ……
这《八月的惆怅》出自林徽因,云淡风清中涤荡着淡淡轻愁,好似天边流云轻轻滑过,让人平添一抹惆怅。
李庄,长江边上的一个千年小镇,在抗战之前它如任何一个无名小镇,在历史的尘烟中默默生息,了无印迹。因为战火的硝烟,中国知识界的一次群体性南渡西迁,让李庄幸运地脱颖而出,名声大噪,一度成为与重庆、昆明、成都并列的四大抗战文化中心。当年,四处寻找安身之处的同济大学,得到李庄的热情回应“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从此,李庄与同大结下了深厚友谊。迅速地,同济大学来了,中央研究院来了,中国营造学社来了,饱学的教授,儒雅的学者,梅贻琦、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梁思成、童第周、董作宾……大师如林,将星云集,为平凡的李庄添了值得回味与咀嚼的文脉与人脉,而在我看来,最动人心魄是林徽因来了,这位民国时期的旷世佳人,带来了烟雨江南的草长莺飞与杏花春雨,也带来了一代学人追求梦想勇于担当的家国情怀。
曾经的风花雪月,曾经的缠绵往事,仿佛一个个玫瑰色的飞花凝梦飘舞在青春的小站,留在了繁华的古都。日寇的铁蹄狼烟打破了古老中国的宁静与酣梦,当林徽因随营造学社从昆明一路颠沛流离到李庄时,她已经是35岁的中年妇人,虽还笑语盈盈,步履轻轻,但身体已开始虚弱。长江边的潮湿阴冷并不适于人的生存,这很快让她早年的肺病复发,家境的窘迫让她的病情得到不到有效的治疗,但一颗热爱学术知识救国的心在这里安妥地驻扎下来,这一住就是5年。
如今的李庄声名赫赫,早已经开发成为一个旅游小镇。当地人靠着抗战文化资源开馆子做生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游客们在长江边悠悠闲闲地喝茶吃饭,嘻嘻哈哈地参观游走,幸福伴随着阳光写在他们脸上。70年前,这里是另一番光景:镇上除了老实巴交的山民,还遍布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老师和学生,他们南腔北调的口音和奇怪的举动一样令淳朴的山民感到好奇。同济大学曾经搞了一次人体骨骼标本展出,很是吓了当地人一跳——这个闭塞的乡野何曾迎接过现代科学的流风?于是山民与学校间发生了一次有趣的冲突,经历了好大一番周折后,“土著”总算理解了这些着长衫马褂喝洋墨水的“外著”,从此握手言欢,相处甚是融洽。
从李庄场镇出发寻找上坝月亮田——那是梁林故居所在,颇费了番周折,一路走一路问。一边是长江,水流如一面铺开的巨型明镜,温柔而平和,倒映着银灰的天空,默默东流去;一边是绿毯般的田野,散发着新鲜的泥土芬芳,麦苗正青青,竹林在江风的吹拂中沙沙作响——江河依旧,岁月静好,但佳人何在?有位半百的庄稼汉在翻弄沟渠,问他知道林徽因梁思成的旧居不,他乐呵呵地顺手一指:前面拐弯后有座楠竹林,那就是了,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呢!仿佛熟稔自己的老屋一样清楚。看来向他问过路的人不少呢。
果然,到了楠竹掩映的路口,一抬眼,“中国营造学社”招牌便赫然在目。这是一座典型的川南风格四合院,平房,穿斗串架结构,青瓦白墙花格窗,坐北朝南,里面都是小隔间,密密麻麻分布着工作室,起居室。房间之小,陈设之简陋,简直非吾辈所能想象,但就是在这里,当年林徽因梁思成与营造学社的同事们携手研究整理资料,总结调查成果,出版了《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七卷一、二期,梁林用英文撰写并绘制了《图像中国建筑史》,完成了由中国人第一次写出的《中国建筑史》。
坐在靠窗的大书桌前,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这里空空荡荡地,只余光阴伴着尘土飞舞,不再有厚厚的史籍、成摞的照片,不复有活泼灵动的年轻人,不再有欢声与笑语。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他们绘图、刻写、编排,最麻烦的是要把照片内容用药水绘在纸上。成品纸是马粪纸,然后进行石印,从折页子、修切、打孔、穿线到裱装封面都要自己动手完成。但他们的成果是何等卓越,以简陋的石印出版的高质量汇刊,受到了国内外同行的持久赞誉;而《中国建筑史》则填补了中国关于本土建筑史的历史空白。
常常在想,是不是物资的极度匮乏会越显人性的高贵?山河破碎,国破家亡,却是精英成堆大师辈出的年代,是什么样的意志品质支撑着这一代中国人?当我们津津乐道于林徽因的浪漫爱情故事的时候,可曾想到她在李庄的艰难日子?在简陋的住房里,林在书案上、病榻前堆积起浩繁的史籍和数以千计的照片、实测草图、数据、大量的文字记录,然后进行分类、编排、归总、撰写。他们有一台1928年出厂的打字机,由于缺乏打字机的色带,色带没有了,打不出颜色,就用墨汁加上煤油,自己试制色带的墨汁,然后涂上去。时间在流逝,书稿在增加,而疾病也爬上了眉梢。林徽因在承担该书全部的校阅和补充工作之外,撰写了书中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
人生的命运总要溶于时代的背景。在李庄的生活毫无诗意可言,除了潜心学术还是只有学术,这对于“一身诗意千寻瀑”的诗人是残酷与乏味的,五年时光里林徽因只写有几首小诗。“今天十二个钟头/是我十二个客人/每一个来了,又走了/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黄昏黯然,无言地走开/孤单地,沉默地,我投入夜的怀抱。”疾病与操劳极大地损伤着她的美丽与健康,这首名为《一天》的小诗,无意中流露出她在李庄的岁月,不乏愁闷与萧瑟;而她的世界,原应是四月的天空,清新而爽朗。伫立在江风瑟瑟的长江边,我仿佛看到,穿着素色旗袍的林徽因迎着江风在田野间漫步,松挽的发丝随风舞动,她的身影深深嵌在历史的记忆里,万古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