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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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天,生产队的那头老骟驴得了不治之症,公社兽医站的老赵背着药箱,翻山过河不知跑了多少趟,用长勺子不知灌了多少足量的药水,都无济于事,最后决定放弃治疗。饲养员三叔难过啊,这头老骟驴春蚕到死丝方尽,把一辈子的力量全用在这土地上了,耕了多少田,翻了多少山,娶回多少媳妇,谁也算不来。驴看起来太痛苦了,治又治不好,怎么办?最后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会上大伙儿达成一致:把它送走吧。

        送驴的队伍浩浩荡荡,还来了不少妇女儿童,年轻力壮的后生抬着老骟驴,径直向村口走去。编了一辈子顺口溜的志德爷,在走出村口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吆喝道:

维公元一九七九年,

老骟驴死的真可怜!

        有了这两句悼词作证,这头老骟驴

应该是全村所有牲口里死的最体面的一头了。也从此,村口这个地方,就让我感受到了它非同寻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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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棵槐树立在村口,农田基本建设时被土埋了半截,大家和树冠距离更近了,和树上的花儿鸟儿更近了,那里有鹊巢,还有树洞也成了鸟窝。我在小时候,曾经在那里掏过几只槐鸠鸠,这是一种比麻雀大点的鸟,叫声并不好听,后来人们说树洞里能掏出蛇来,于是就对树产生了敬畏。敬畏产生于无知无力,不久就打听到,蛇和我们一样是各取所需而去的。小时候读《三国》,知道刘备家院子里有一棵桑树,如皇帝车舆上的华盖一般,刘备和小伙伴在树下玩,他告诉同伴: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我记得那时我们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只知道我们村口的槐树应该像更大的华盖,村里人应该都得到更大的运气。

        村口不是一个村子的中心,却是悲欢离合的地方,每次到这里,耳边就回响起唢呐那绵延的欢乐与哀怨交织的乐曲。一个闲月,新媳妇迎娶回来,唢呐就从这里打破一个村子的宁静,一队走累的迎送亲队伍,花花绿绿的,唢呐一起,便个个精神了许多。新媳妇乘着枣红高头大马,头顶红色的长伞,只露出修长的腿,还有叫女人们评价不休的新鞋子。孩子们新奇,紧紧地跟着新媳妇,尽管脚步趔趄。这里有了聚集的活力,也有作别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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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日子,人们抬着逝去老人的灵柩,穿着素白的号服,举着高高的幡帜,乐声哭号伴随着出了村口。脚步急促,呼吸急促,送葬的队伍迤逦前进,炮声穿破长空,也就有喊山传回来。再大的声响,也不能掩埋人们无比的悲悯。人们不会挽歌,这些声响和家户升起的无奈的青烟,权且就是悲伤的挽歌了。

        更有一种告别,不少人从村口走出去,寻找新的生活,因此村口就是一条通道,可能是连接着一个梦,或者一个说不准的未来,这里,生活的圆心是活着,圆周是劳作,反复枯燥而繁重。被诗人或者失意的政客眼里的田园牧歌,在这里被汗水与焦渴冲刷或者烘瘪了。诗意和灵感常常是距离的宠儿。于是村口,是一只眼睛,向遥远的藏着繁华藏着律动的城市张望。那里有无数种生活方式,从而交织在一起,霓虹灯一般点亮无趣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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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村子不大,却走出不少人,无不说成功与失败。我的一个老师在村里一辈子,后来一直做到了十五届全国人大代表。走出去的人,也有翻身的典范,也有继续在生活漩涡里挣扎着的。人生也许是从一个村子走进另一个村子的过程,把一种现实感消除,建设起来一种诗意的城墙,可能才是梦想的句号。篱笆可以插在村子的家园,也可以插在城市的水泥地上,这样的生存状态,可能是一种理想的人生。

        这样说,我们都是出发者,都有过一颗漂泊的心,都有一个远方。但回头一看,那个起初的村口又变成了站在城市张望的村口,但意义不同,因为回去的路总是比走出来的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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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原来是在追求一种生活的波澜不惊,而不是生活本身。“尘垢不污玉,灵凤不啄腥”,这是白居易的两句写陶令的诗,其实所有人的心里,都有清洁精神的卧榻,不过这种精神只有在生命的渡尽劫波后,才能被层层荡漾出来。所谓美好,必须是蘼芜的衬托与流变,像长路漫漫后斜阳照射下的驿站,骤雨初歇时花瓣上粒粒露珠,惊涛骇浪平息后的平湖。

        我们也许是走的太久的缘故,在一个漩涡里徘徊不停,找不到那个最初的彼岸,最初的村口。于是我们需要吟唱爱情,吟唱生活和理想,需要奋力划破圆晕。

        一个没有抵达那个村口的路上,我记录了上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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