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的娘家是在湘江边上,听她回忆那片生养她的土地,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水草丰盛,物产丰饶,这在那个物资匮乏、天灾频现的年代,她的童年生活是较为富足的。
奶奶有7个兄弟姐妹,大姐今年已经90岁高龄了,四弟如果还活着估计也是65岁的年纪,而我的奶奶,今年也近耄耋之年。
奶奶家中排行老四,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四个弟弟妹妹,名字都是按族谱来的。除大姐远嫁河北外,其他兄弟姐妹都在近处安了家,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也经常联络。
听奶奶回忆,她在遇见我爷爷之前,还不曾想过结婚的事情,而那时候年纪也不小了,经常被姥姥说成是老姑娘,奶奶倒也没放在心上,那时候心气高,也贪玩,平日里她总往返于姥姥家和大姐家,成天不见个人影,倒是总是可以在河边看着一个撑着小船很活泼的姑娘。
而奶奶和爷爷的姻缘,要归功于奶奶的大姐。奶奶的大姐比奶奶年长10岁,在家乡卫生院工作,当时驻扎在这里的有一支部队,帮忙搞着水利建设,后面不知怎的,部队里的一名干部就来姥姥家提亲了,奶奶的大姐姐就这样先是在家乡安了家,随军迁去河北也是后话。
爷爷是奶奶姐夫手底下的一名新兵,奶奶回忆说,有次她去大姐家,见到一个身材高大,却很腼腆的男人,用奶奶的话说“爷爷年轻的时候,人才很好”后面接触几次,爷爷就上门提亲了。姥姥因为奶奶年纪也不小了,又见着憨厚老实的爷爷,想着也是个不错的郎君,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就这样,奶奶20多岁的时候便随爷爷去往他的家乡了。
(二)
爷爷家离奶奶家30多公里,在丘陵地带,是个穷乡僻壤的村庄。跟随丈夫回到这片往后将生活大半辈子的新土地,在见到爷爷家只有一座破败的土房子后,奶奶心里明了,往后是苦难的日子。
姥姥是旧社会的女人,裹着一双小脚,虽不能干重活,但是一双手却及其能干,奶奶出嫁时,她将织好的绣得很精细的床单、被褥交给了奶奶。而当时,爷爷家连一床崭新的被子都匀不出,奶奶后面跟我说,幸亏是当时姆妈(方言,指妈妈)给了被子,才不至于一家人没有被子盖。
奶奶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爷爷退伍后被分配到了离家较远的煤矿工作,只有放假的时候回来。婚后几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老三还在肚子里没出生,一家人的生活都要靠奶奶去操办,我问奶奶,为什么不和婆家人一起生活呢?奶奶停顿后平静地跟我说“那时候都苦,他们也很难维持”后面,奶奶喂过猪,当过妇女队队长,一个女人干农活比男人还勤快,工分也挣得多。就这样,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奶奶很欣慰,终于拉扯大了三个孩子,而她没向我们诉说半点生活的苦难,对那时的回忆,也只是轻描淡写,少主动提及,而我在她佝偻的背上,看到了答案······
奶奶的前半生,都是在操劳中度过,家中兄弟姐妹,她的日子应该是过得清苦的。姥姥姥爷在世时,来探望奶奶,姥爷总是会挑一大担粮食、布料过来,还有一些小糕点、玩具带给外孙们。姥姥的小脚走不快,但是还是会过来,通常是早上出发,等到下午就回去,赶在天黑前到家,从不在奶奶家歇一晚。每次我刨根问底说到姥姥姥爷,奶奶的眼眶都会红润,她说,姥姥每次都是哭着回去的,看着我们这一家子生活好不容易,她心里难受。而后面姥姥姥爷去世,奶奶都不能见着他们最后一面,奶奶说这是她的一个遗憾,但是那时候生计都没着落,也没时间功夫总想这事,后面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也就埋藏心底了。时间,真的会抚平创口吗?或者,至少不会让它像新疤一样刺痛。
就这样再过了十几年,终于等到奶奶的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工作也都已着落,老大老二也已结婚,奶奶的心才放下一半,而后奶奶操心的事就成了婆媳关系和带孙女了······
(三)
我的童年大都是在奶奶家度过的,我也曾和父亲在学校宿舍住过,但我还是更喜欢奶奶家的一草一木,这里有满满的狗尾巴草、有很多大青蛙,有奶奶做的香香的柴火饭、爷爷严厉的家教,还有奶奶对我温柔的爱。
后面,我开始离家上学,在寄宿学校开始独立生活,放假也难得去奶奶家,这段时间持续到我读高中,再到大学,一直到现在工作,我细致算了一下,这个时期我在奶奶家的日子还不曾比我小学时期的多,感叹光阴流逝,只希望时光在爷爷奶奶的身上慢些,再慢些,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留住他们,把他们的爱和这一生存在的印记都刻进我的脑海中。
每当我想爷爷奶奶的时候,我都会找理由劝慰自己,以此来掩盖心中的荒凉和不安,我会说“堂弟对爷爷奶奶的爱和我相比有增无减,爷爷奶奶有堂弟经常看望陪伴应该也不孤独吧”又或者“叔叔最亲爷爷奶奶了,总是隔三差五电话回去,聊家常也通常可以1个多小时,两个老人家应该状态不错”但是轮到我自己,实际行动却很少,我曾给自己立了个新年目标,每周打一次电话给奶奶家,但是只坚持了一周,后面都是奶奶主动联络我。现在想起来,心中也十分惭愧,他们抚养我长大,让我有一个童趣的童年,而长大后,我却与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他们也无法参与我后面的人生时期,只能通过移动通讯,视频或电话的形式,看到孙女的一些变化,听到彼此的声音,而我总是在夜晚情感奔涌时,想念奶奶温柔可亲的声音,通过对方那头的语气,来揣测她最近过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家里天气好吗······诸如此类。
(四)
我的奶奶,符合国内小说里最典型的的母亲、奶奶形象,一个寻常不过的农村妇女,但是回顾她的一生,她有她的坚韧,她瘦弱的身躯承受住了生活的苦难,她生育了4个男孩,却只抚养3个长大(最小一个年纪尚幼病逝),她给孩子们的是慈爱、是温柔,她给孙女的是无尽的关爱与呵护,她总是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爱的人,她会因不想后辈破费而拒绝任何帮扶,她总是为家庭、为孩子、为外孙们默默奉献着,就像她曾跟我说“我知道在你们心中我是个好奶奶,一直都是,我不怕你们忘了我。”
奶奶处世有她的一套道理,她做事雷厉风行,行事泼辣,遇见不公正的事情,敢于发表意见,在村里没少和人起过纠纷,爷爷也是这种性子,因此,每次都会帮着奶奶说理。而我的父亲,却嫌奶奶性子太冲动,说话不饶人,要改掉才好。但是,他自己其实也是和奶奶一个性子,只是经过工作磨砺,熟稔收敛了一些罢了。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罢。
(五)
中国人讲究安土重迁,在农村尤甚。奶奶和她的兄弟姐妹最后安家的地方都相隔不远,驾车估摸着最长半天就能到达,只有大姐当初随军跟她的丈夫到了河北老家。
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时候,想着苍天为什么不能有情,为什么一个人苦累了大半生,后面却还有生离死别的事情要面对,还要正视,为什么快乐美满的日子总是短暂些?2019年,奶奶的二弟因病逝世,他在兄弟里面操劳最多,最终却因肺病去世;2022年,大姐身体不好,一直住院疗养,二姐前段时间呕血,被查出肠癌,在和最后的日子道别;而大哥,也于上月在医院逝世。这一年,对奶奶的打击太大了,有次和她通视频,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奶奶,你伤心吗?“又急忙改口道“奶奶,你不要太伤心,对身体不好。”我慌乱的情绪大概被视频那头的奶奶察觉到了,奶奶反而宽慰道”心肯定是难过的,自己的哥哥走了,大姐二姐身体也可能吃不消,每每想到他们,我就偷偷抹眼泪。”人都有情,何况是自己的血亲,哪能不难过呢?
中国丧葬传统,以入土为安为重。大哥出殡那天,请了舞龙的人,路边挂满了长挽联,白灯笼。奶奶的大哥退休前是当地一家有色金属企业的领导,来送葬的人里有很多是之前共事过的同事、朋友,一行人往坟山走去,把奶奶的哥哥埋葬在姥姥姥爷身边,白衣黄土,一桩厚厚的棺椁伴随着哭泣声、诉说声、告别声被埋在了黄土之下,他的这一生,得到了安息。
(六)
热闹至极的白事下面,隐藏着至亲的血和泪,浩浩汤汤的出殡队伍中,每个人都是哭丧着,悲悯着,惋惜故人的逝去,哀叹岁月的无情。而奶奶的这种伤痛,早在姥姥姥爷在世时就已经历过一次,
奶奶最小的弟弟(四弟),1979年响应征召参军入伍,在对越10年的自卫反击战中,四弟在法卡山战役中光荣牺牲,终年24岁,追记一等功。当时,离他入伍的时间,只间隔了两年。法卡山的历史,我在网上浏览过相当多的史实记录与报导,在知道这场战役的惨烈与代价后,我为我不曾谋面过的四舅外公感到万分的悲痛,战争,绝不只是一段历史,更是先人们用生命为代价所付出的,无悔是他,决绝然是他,这是一种怎样的决心与精神!
在知晓四弟牺牲的消息后,奶奶全家伤心欲绝,冷兵器时代马革裹尸还的场景不会再出现,在炮火的攻击与刺刀的肉搏下,战场上很难能找到并辨认牺牲的将士们。来到法卡山对四弟遗物进行整理的是奶奶的三弟,除了悲痛与想念,远在故土的奶奶对隔了千里之外的四弟,最近一次的追忆,还是好几年前和兄妹一起来到法卡山烈士陵园祭奠。
至此,四舅外公的形象在我脑海里逐渐丰满起来,他不应该只是一位光荣牺牲的英雄。而是我的亲人,我素未谋面的可亲的四舅外公,要是他那时没有牺牲该多好呀,今年65岁,应该也有孙子孙女了。可是那时的他,一切都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作为后辈,我们走在为主权奋力争夺过的前辈走过的道路上。先人们向时代交付了他们的一生,简单而坚决,这是时代的重任,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沉默的光荣是他们,永远的铭记仍是他们。当我们缅怀烈士英雄们的时候,不要忘记还有一道道无尽的思念穿透光阴的阻隔,呢喃着亲人们的安息与敬重。
如今,我回到故土,走在奶奶曾走过的小路,经过奶奶成长岁月中的湘江,作为母亲河的她,养育了多少湖湘儿女,又记载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辣岁月,苦难没有压垮我们的身躯,时代将我们人生的烙印转换为一段最可珍的影像,通过口述,奶奶将她“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的湖人精神传给后辈,记录那段不平凡的岁月与珍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