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无猜
老人院二楼的窗外,聒噪了一个夏天的知了伏在树上一声不吭,那是一年里头最闷热的日子。他坐在满是尿骚味的床上,伸出干树枝一样的手,夺过护工手里的半粒药片。那位年轻姑娘做事总是懒洋洋的,她转身往塑料杯里倒凉开水的片刻,他已经将白色药片生吞下肚。他仅仅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一下水杯,就恢复了老人应该具有的有气无力,在护工的帮助下躺下来,等待疼痛一点一点从他衰老的身体里流失,取而代之的是贴着头皮传来的凉快,像层层叠叠的稻浪漫卷过来,漫过了他的脚尖,溢过了单人床,淹没了房间。
他回到了20岁那年的早秋。
“快点儿,稻田音乐会马上开始了!”
傍晚的风从旷野的中央吹向四面八方,空气里游走着熟透了的稻谷被收割后的独特香气,食摊位上飘过来的烤鸡翅、咖喱丸子、糖炒板栗、酒酿汤圆的食物香气,还有她乌黑的发梢划过他的脸颊留下的令人沉醉的香气。
她踩着窄小的田埂奔向人群,发现他没有跟上来,远远地停下,紧皱眉头。
“顾小白!”她跺着脚喊,气急败坏。
夕阳给她的身影勾勒出动人的线条,人群如流水般从他身后涌出,向前流动,稀释着她的影子。他走向她,一步一步,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的光阴。他多么希望时间流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然而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跑回来拉扯他的胳膊和手,眼看扯不动,又兜到他身后,用头顶着他向前走,像个冒着傻气的小牛犊。
“快!快走!”她没有变,记忆里就是这样毛毛躁躁的。
落日静止地悬挂在正前方,烧红了一大片天空,鸟儿在离他们头顶不到一米的高处盘旋,寻找着遗落的稻穗。离音乐节开场还剩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可以到美食节上买好她喜欢的各种小吃,天黑以前拣一处远离舞台的角落,在压平的稻田里铺上柔软的毯子,聊天,听歌,在稻香里做尽一切属于年轻人的浪漫的事情。
她从未参加过一场真正的演唱会,演唱会的票价对穷学生来说实在太高昂了。然而她是个有着旺盛精力和好奇心的姑娘,总能搜罗来不花钱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已经习惯了她随时冒出来的奇奇怪怪的念头,习惯了为之制定可靠的计划,使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平稳落地。他是精准的火车头,决不允许脱轨。
临时舞台被搭建在稻田的中央,灯光亮起后像是一艘漂在海面的巨轮,满载着青春和梦想,在黑暗里满速航行,自以为永不会触礁。舞台上,几个年轻男孩拿着吉嘶吼着谁也听不懂的单词,发泄着那年夏天剩余的热情和迷茫。她赤脚站在红白格子的毯子上,跟着音乐疯狂地舞动纤细的四肢。
他藏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冷静地旁观音乐会上的一切,最后他的视线久久地胶在她的脸上。她的不笑也向会上翘的嘴角,小巧又肉感的鼻翼,右眼角的淡痣,弧线优美的灵动的双眼。太逼真了,他想。
这是专为他一个人的演出,或者说是他亲自导演的一场大戏,她是他唯一的主角。
他们没有赶上回大学城的末班公交车,他早就预知到了。他的背包里塞着毯子、睡袋、手电筒和驱蛇药,他还看了很多电影,提前学习了许多不可描述的知识。当然,这一个多世纪的经历告诉他,那完全是多此一举,如同背包暗格里的那个小盒子,只是他完美计划里的一环,故事情节却不会照搬着他写下的剧本走。她眼神迷离而坚定地拉住他伸向小盒子的手,那只手迅速游回到她的身体上,像蛇一般相互缠绕。重重喘息声里,一只萤火虫明明灭灭地消耗着光阴,一田还未熟透的的稻谷被收割后,迅速霉变成为烂谷子,她在他的身下化为一架稻田里的白骨。
疼痛像是定时的闹钟,他醒了,伴着疼痛醒来的还有更清晰的愧疚感。护工姑娘循例给他量了血压、脉搏,测了体温,照例问完几个常见的问题,他对答如流。她满意地在记录本上签上字,关上门离开了。
他独自蜷缩在昏暗的床铺上,感受衰老和死亡的力量重新主宰了他。疼痛像是悬在他头顶的一筐石头,不断倾斜,最后翻滚砸在他的身上。他享受一夜春宵,而她却被禁锢在那块稻田里,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他挣扎着回味刚刚过去的梦境,房门被无声地打开,她们逆着光线走进来。她老了,嘴角下垂,然而他们的女儿正年轻,和年轻时候的她一模一样。他笑着看着她们,笑着笑着又醒了。
“你醒了?”
镜子照着他和她年轻的模样,她手里举着一根验孕棒,颤抖着说。
“我怀孕了。”
世界瞬间颠倒,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他的火车头冲出轨道,分崩离析。他还未做好计划,他才20岁,然而他仿佛从未年轻,生来便是个沉稳的老头。是的,他抛弃了她。她像是扬在风里的草屑,从教学楼的顶楼冉冉飘落。稻谷被多次碾压,去掉多余的琐屑和碎末,打磨成一粒圆润的大米。
窗外,一只知了拼力发出一声嘹亮,接着一万只知了撕开嗓门大叫。他颤巍巍地按下手里的红色按钮,灯光熄灭,万籁俱寂,他看到她嘴角弯弯翘着向他走来。
隔着玻璃的另一间房内,一位满头银发的医生按下仪器的停止键,屏幕定格在一张年轻女孩的脸上,紧接着弹出一盒录像带。医生微微叹口气,在记录本上潦草地写道:
顾白,男,2155年4月7日下午16时59分死亡,享年168岁,生前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经家属同意,自2155年4月1日起接受“HJR”临终关怀计划,后自行选择死亡。
玻璃另一边的房间,护工姑娘慢吞吞地整理从老人头上撤下来的传感器线头。老人床头站立着他悲伤的妻儿。医生进来将记录本递给他们签字,接着将一盘录像带交到儿子手里,随口安慰道。
“他作了选择,走得很安详。”
“他最后想起了什么?有没有我?”老妇人哽咽道。她和丈夫携手走过超过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最近十年,他脑袋里出现了一块橡皮擦,一笔一笔擦掉属于他们的记忆,唯一记得的是死去多年的初恋女孩。他们选择了“HJR”临终关怀计划,虽然人类仍未能实现长生不死的愿望,但科技可以永久保存临终前的思念,对于生离死别的双方都是人道主义上的终极关怀:肉体消亡,意识永存。
可是,即使技术上允许,那些挥发在漫长岁月里的日常他愿意牢牢记得吗,他也会怀念吗?
“妈,别问了。”
儿子像他生前一样沉稳,收起录像带塞进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