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亚热带上空的雁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024年最后一天的上午。

在北回归线以南大约71公里的地方,被南亚热带的阳光晒得懒洋洋的,我仰面躺在如茵的草坪上,目不暇接的奇花异草欣欣向荣,神采奕奕,翠绿的树叶蜡质般油亮,鲜花恣意挥洒和炫耀着斑斓的色彩;在这生机盎然、美不胜收的植物中,我这个来自汉水之滨的异乡客,能认出来并且牢牢记住的,只有小叶榄仁、棕榈、榕树和三角梅。

我看见远处的尖顶高楼“春笋”,在灿烂的阳光下银光闪闪,熠熠生辉。我知道身后不很远的地方,深圳湾的海波在轻轻荡漾。我还知道,再过一会儿,正午灼热的强光直射地表,和我的故乡的炎热夏季烈日相差无几。这个季节,千里之外的那里,置身户外的人们正在呼啸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公园里三五成群的游人,或在林间悠闲漫步,或在草地窃窃私语。忽然,我听到许多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奇的、音量十分节制的叫声,简单而含糊,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但我觉得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想看个究竟,视野里——那高旷的蓝天上——出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景象:大约几十个小小的黑点排成“人形”由北向南飞过,没隔多远,一群数量更多的黑点排成“一”字形飞来。

我看到离它们不远处,又一群数量更多的黑点,连成一条更加绵长的黑色虚线紧随其后。除了如飘絮蝉翼的云影,一无所有、单调寂静的蔚蓝色的天空,顿时充满了遒劲充沛的活力和激情四射的魅力。

一个接着一个庞大的雁阵,横向连绵延伸,仿佛一条又一条优美柔韧的曲线,从东到西画过天空,极其壮观! 尽管飞得很高,但我能清晰地看见它们的阵形在前进中不停地变化,同时隐约听到它们彼此呼唤——那很有节奏的“嘎嘎”的声音。在蔚蓝天空这个广袤通透的大舞台上,它们行动整齐划一,造型简洁流畅。有几只似乎落单的大雁,奋力追赶着前面的雁群,不一会儿,就和雁群融为一体。

映入我眼帘的雁阵形状,不光是“人”或“一”,还有“十”、“三”、“王”、“工”、“土”,最令人震撼的是,有那么一会儿,整个天空上,雁阵前面的曲线呈弧形,后面的是紧绷的直线,恰似一张巨大的弯弓。

我眼里的天空,仿佛壮阔的海洋,雁阵就像这海洋上的滚滚巨浪,拍打着苍穹,那汹涌的冲击力,强烈激荡我胸中的另一个滚烫的海洋。

我眼里的天空,又如同坚实的大地,雁阵有如奔腾的江河,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那向前涌动的锋线,仿佛一根根琴弦,跳动的音符组合成一首高亢激昂的歌。仿佛天空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展现这些生命的强劲律动和排山倒海似的伟力。

它们从哪儿来?我不知道。也许来自长江黄河、白山黑水,也许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也许来自更加遥远的北极。 它们往哪里去?王勃在《滕王阁序》写道:“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我以为衡阳是大雁越冬的栖息地;而宋之问在《题大庾岭北驿》里又写道:“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又以为大雁的第二故乡是韶关境内的“大庾岭”。然而,此时,我看见,它们的旅途更加遥远。

我们这个民族,对大雁似乎有特别的深情厚谊,称秋天为“雁天”;说南飞的大雁是“征雁”;用“雁序之情”形容兄弟情义。在古诗词里,我们认识的“雁”,几乎都是在背井离乡或重返故里的旅途上奔波劳碌,是离愁别绪的化身,与孤独、惆怅和凄凉血脉相连:“归雁横秋,羁旅长恨”,“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甚至有“长空雁叫霜晨月”的悲壮。其实,大雁不会如此多愁善感和哀婉幽怨,它们有自己的生活规律和生存意志;万众一心,无所畏惧,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从高空上的雁阵,我仿佛看到了它们风雨无阻和百折不挠的勇敢精神的有形实体,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阻挡它们飞翔的翅膀。

大雁既没有优雅健美的体形,又没有色彩亮丽的羽翼,之所以被人们赞美,靠的不是漂亮的外表,而是内在的美德。人们称赞它们是至善至美的道德楷模,“仁义礼智信”最忠实的践行者。遗憾的是自儒家学说创立以来,二千五百年,华夏大地上,生生死死的男男女女何止百亿,又有几个人集“仁义礼智信”于一身?更遑论一个群体?

八百多年前,诗人元好问亲眼目睹了一幕惨剧,因此写下千古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决非偶然的特例。大雁重伴侣,重群体,一个死去,另一个决不偷生,恰似杜少陵所言:“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与它们相比,试问古往今来的贵族精英、官场翘楚、学派巨匠、文坛泰斗哪个不是“纸上谈兵”,说说而已?我们本该自惭形秽,羞愧难当,然而,却厚颜无耻,花言巧语;如若不信,那就看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和“存天理,灭人欲”等等背后的真实故事。

时过正午,日光炙肤,晴空万里,雁阵不绝。 久久仰望着高空那一波一波的流动的生命之线,我突然觉得它们并不像我看到的这样轻松优雅,它们一定很累,甚至疲惫不堪,翅膀的每一次扇动,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汤姆逊在《企鹅:奇异的一族》里写道:“一想到有一种神秘的乡愁,驱使着这些不会飞的鸟,跋涉千百公里,越过无迹可寻的海洋,回到自己的摇篮,我们便百思不得其解。它们在冰面上行进,蹒跚疾行,每分钟走一百三十步,每步十五厘米,时速一千米。’在沉寂的空气中,能清晰地听到它们小小的喘息,好像上气不接下气’。”我想,在高空中匆匆赶路的大雁,差不多也是如此,不由得对它们心怀敬意。

我想到半个多世纪前一句激动人心的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此时,却看见它的冷酷的另一面,一个个顽强的生命之火,被无情的暴风雨摧残、掐灭。

记得一个早春的清晨,我在故乡郊外散步,泛绿的垂柳枝条仿佛饱含着乳汁,新生的叶芽刚刚睁开娇柔迷惘的眼睛,一阵阵寒风劲吹雪雨,横扫天空和大地。远远的,我看到一只弱小的燕子,在狂暴的风雪中摇摇晃晃地挣扎,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抓住,猛然扔到树冠的那一边。在小河边的石滩上,我见那只燕子僵硬的尸体。

后来,我才知道,从小就看惯了的屋檐下的燕子,当它们早春归来,已历时一百多天,飞行一万五千公里——从非洲南部到中华腹地,这,意味着它们不仅要翻过千山万水,更要跨越大海重洋。而故土,“拥抱”它的却是“倒春寒”那风雨如晦的凛冽。

在家乡的原野和池塘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大雁,因此我不知道每年的春天,从天空南归的大雁回到它们的故土,有没有那只在“倒春寒”的凄风苦雨中香消玉殒的遭遇。

我不知道、也无法猜想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时的心情,此时此刻,在南国的晴空下,我虔诚地祈祷:愿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祝它们一路顺畅,平平安安!



2025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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