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娘娘不喜欢雪?”

窗边的美人榻上,柳如丝窝在厚重的冬衣里,怀里抱着一到冬日就不离身的红泥手炉,恹恹地瞧着雪地里打雪仗的追打的宫女。

她身边站着贴身的侍女涪陵。涪陵凑近了,一双纤细有力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按。

在这样雪后初晴的早晨,大亮的天光似乎柔和了她的眉眼,使得那明艳得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眼风都化作绕指柔肠,和初雪一同柔软而安稳地沉淀了下来。

“是了,娘娘可最是怕冷了。不过还好皇上盛宠昭昭,皇恩浩荡,娘娘瞧瞧屋里碳盆儿里这些金炭,烧得这屋子里头,跟晚春似的。”

涪陵一边给她揉肩,一边悄声笑了起来,柳如丝没接话,她也并不觉得尴尬。

这是柳如丝在昭阳殿的第三个年头。涪陵只知道她喜欢坐在窗前看雪,可是看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说,于是她总是摸不准柳如丝的脾性,到底是喜爱这白得剔透的初雪,还是就只是看个热闹打发时间。

说起娘娘三年前一入储秀宫,当晚便得召幸,旦日就越级封为嫔位,不知道宫中多少新人旧人眼红扼腕,可这福分,就是她们咬碎了一口银牙也换不来的。

涪陵是跟对了主子,不知道晚上做梦都要笑醒几回。

正当时,门外小太监高声通传皇上驾到,涪陵忙撤了手,跪到门前。五年前刚刚践祚的新帝一身明黄,披着黑色大氅,裹挟着一身的风雪寒气进了屋子。柳如丝似乎才回过神来,转头瞧见笑吟吟的年轻皇帝,便要下榻跪拜,冷不丁直接被皇帝按住了手连声说免礼平身。

于是她就敛了眉眼,把刚才一瞬的恍惚神色尽数压下,又慵懒地窝回榻上。

她有着这样明艳动人的五官风致,就算是如此不端庄的随意体态,也叫人移不开眼睛,更添爱怜。

“当真是,海棠春睡未足耳。”

年轻皇帝有一双细长的睡凤眼,眼角尖尖,微微挑起,一派风流多情的情意。

“皇上可自比唐明皇,我可不是太真妃。”

皇帝从不在意她扫兴的言论,自顾自说下去。

“爱妃,今日陪朕去见一个人。”

孟显坐到她身侧,抓过她的手开始摆弄她新涂了大红丹寇的手指,倒是让人一下子想起他五年前登基之时未脱的少年稚气。

“皇上哪用得着臣妾陪。”

柳如丝转开眼睛,另一只手抚弄着怀中红泥小火炉的纹路――她这么抱了三个冬季,陶泥表面几乎就要被她摸得光可鉴人了。

“爱妃就陪朕去吧。”孟显把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那可是朕的……大恩人。”

柳如丝的眼神一下子又恍惚起来,皇帝握着她微凉的手,不时还呼一口气给她暖暖,那双熟悉的睡凤眼齐齐一弯,勾勒出眉梢眼角压不住的风流蕴藉,她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一跳。

“哟,这天底下,还有能让皇上欠人情的这等人物呢?”她也微微地笑了,初雪尚且不冷,她却微微觉得,有些受不住了。

皇帝心不在焉地轻吻着她的指尖,低垂的睫毛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底一点微不可查的复杂情绪。

“是朕的皇叔。他身子骨弱,一向不太爱走动,更不常入内宫。前年祭祖,好不容易来了一回,爱妃那时在普陀寺礼佛,没能得见。朕总想着,这一回,可要让你们好好认识认识。”

“礼佛?”柳如丝把左手从孟显手中撤出来,眉稍一挑,眼眸眯起,就铸成了三分轻狂,三分讥嘲,四分慵懒的妖姬模样,“皇上说礼佛,骗骗外人可还行,难道对我,还要装模作样么?”

“如丝。朕知道,朕对不住你。”

眼见着她冷了脸色,烈焰般的红唇微微抿起,明艳眼风锐利得几乎有些咄咄逼人,孟显又捉了她的手,两手一和,两只干燥温暖的手,就包住了她的手。

“臣妾怎敢怪罪皇上呢。臣妾自然识得大体。”

前年她才入宫,圣宠极隆,她又是个过于张扬的,曾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冲撞皇后,得亏皇上力保,将她送到普陀寺礼佛,闭门思过五个月,方可回宫。

然而柳如丝是不肯吃亏的性子,五个月吃斋念佛的清静日子,不仅没有打压得了她的锐气,反而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甫一回宫,她连在佛堂中的素衣都未曾换下来,直接就奔去了乾清宫,屈膝在宫门前的青石板阶上一跪,脊背挺得笔直,纵然素颜面圣,也依旧是美艳绝伦,不可方物,张口便喊冤,还放下狠话,说皇上不为她正名洗冤,她就一直跪着永不起身。

孟显拗不过她,终究还是服了软。

旦日一早,弹劾贵妃娘娘的折子就堆满了案几,国之肱骨们纷纷上书,描述贵妃娘娘的恶行时,均以褒姒妲己做比。听说了此事的贵妃娘娘正在昭阳宫里吃当季的樱桃,听闻此言,抚掌大笑,把皇上新赐的几匹蜀锦,用一双素手撕了个干净,还扬言说,既然诸位大人俱提了褒姒妲己,那她就成全诸位,给自个儿再添上个撕帛的妺喜的名头,叫大家伙儿都有得话说。

当时朝堂俱是哗然,这场风波过了半月才压下来。往日光景,历历在目。

柳如丝见孟显只是拖着她的手不肯回话,眼波一转,起身就要下榻,冷不丁被孟显一把抱住了腰。

新帝的额抵住她清瘦的脊梁,故而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真切。

“如丝,你想不想……做皇后?”

柳如丝知道孟显打的什么算盘。

当今朝中老臣,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横死的横死,病死的病死,剩下的几个,都是耳聋眼瞎不中用的老骨头。这几把老骨头,最亲信的,就是当今摄政王,皇上的亲叔叔,孟昶。

今日孟显安排她与孟昶见面,显然是为她早登后位铺路。她并非出身自高门大阀,没有母族作为靠山,在宫中势单力薄,那些狂傲也全靠孟显一人撑着。若是今日能得到孟昶的支持,那她今后的路,也可走得平顺一些。

宫中景致最好之处,当属御花园中雁栖湖上的狎鸥亭。三人约见此处,也是这好光景之下,谈起事来更顺利些。

孟昶到得比他们早,老远就能看见狎鸥亭中,一袭白衣的年轻摄政王,长身玉立,只留给别人一个背影。

待到走近了,才仿佛是犹抱琵琶的歌女,在乐器后露出了半边红妆眉眼一般——孟显唤了声“皇叔”,那人回过身来——

仿佛云山雾绕的青山映着熹微的天光露出一抹最为沉郁的黛色。

仿佛才露尖角的小荷迎着夏日的熏风抖落了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仿佛当春发生的春雨盈着盎然的春意不经意地沾湿了柳梢刚生出的一颗新芽。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景致,此生只堪见得一回。

而只一回,就够了。

“爱妃?爱妃?”

手上一暖,原是孟显握住了她骤然凉下去的手,柳如丝猛然回神,端正了体态,同孟显一同进了狎鸥亭,见礼落座。

“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孟昶一揖到底,柳如丝从眼尾乜了一眼,慢悠悠开口:“王爷多礼了。”

孟显却笑起来,拉过孟昶的手叫他坐下。

“今儿怎么请得动皇叔了?”

孟昶俊秀温雅的脸孔上染上了一抹恰到好处的赧然,一下子显得他几乎与孟显同岁。

“臣不敢。”

柳如丝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孟昶,分毫不离。半晌,红唇勾勒出一抹懒洋洋的笑意:“久闻王爷风姿毓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娘娘后宫之中,尚有听闻,臣惭愧。”

孟昶温文地一弯眼眸,这一笑如同春风拂过绿柳,怕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将剑架到他脖子上的时候,若是能瞥见这样的容姿,想来下手之前也要有迟疑。

也不知怎么,柳如丝眼眸几乎一痛,她慌忙眨了几下眼睛,掩去了此间所有不适宜出现在她眼中的情绪。正当时,一阵寒风细细吹过,她不由抱紧了怀中的红泥手炉。

孟显和孟昶开始聊一些朝堂政事,她一向听不懂这些,尖锐的艳色指甲抠进了手炉之中,钝钝地疼。然而愈是如此,她心中愈是烦乱,猛地站起来,几乎有点口不择言了。

“恕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她逃了,她没顾得上身后孟显的呼声,黑色的鹤氅倏忽一甩,甩出一个匆匆逃也的弧度,她快步走了,一步紧似一步,怀中抱紧了唯一的热源。她走得愈快,就愈心慌。到最后,就快到了昭阳宫之时,她几乎已经奔跑起来,寒风刀割似的吹在她脸上,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她已经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了。

她后悔了。后悔孟显要拉她去狎鸥亭时那一瞬的动摇,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还没有冷硬到可以坦然面对这件事的程度。她往往太过高估自己,而这样的会面,并不是她张狂地跪在乾清宫时那样,只用骄傲和强硬就可以应对的。

你若是喜欢就送你了。

是谁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是谁用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是谁用了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施舍一般许给了她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而即使是这样,她也曾经如斯欣喜若狂?

一晃三月,天气渐渐回暖了,冬雪马上就要化干净了。一到了春日,新一年的选秀就要开始了。孟显登基不满五年,后宫只有寥寥几人,亟待充实。宫里不少人都等着看柳如丝的笑话,等着笑她登高跌重。

柳如丝再次见到孟昶时,宫中的雪已经化尽了,春寒料峭,她才刚刚脱下冬衣没多久,鲜得和宫中御花园不顾严寒硬要抽芽的花骨朵似的各家美人们都纷纷进了宫。孟显被太后拉去选新晋的秀女,柳如丝昨夜里受了些风寒,恹恹的懒得动弹,窝在昭阳宫里昏昏欲睡。

恍惚中她好像做了个梦,醒来时只能依稀想起些零碎的片段。所以当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几案旁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时,差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半梦半醒间,一声“孟郎”险些脱口而出——但是她清醒得太快,那一声辗转缠绵的二字终究被她含入齿间,再没吐出。

“王爷。”

柳如丝坐直了身子,她方才是歪在美人榻上睡着的,故而姿势不雅,衣衫不整。然而她并未慌忙,不紧不慢拢好衣襟后,将缭乱的几缕鬓发掖到耳后。

“今日内宫之中暂且无人,王爷擅闯此地,是为何意?”

孟昶没用她招呼就已经落座了,秀雅修长的手托着精致小巧的剔透茶盏,呷了一口刚沏的雪顶含翠,并不答话。

柳如丝便有些恼了,嘴唇一张,便要唤人。

“娘娘不必害怕,不过与您说句话。”

柳如丝闭紧了嘴,她真愚蠢,孟昶今日擅入内宫如若在自己府邸一般,来去自如,想来她就算叫破了嗓子,也没人会听见。

“王爷还是长话短说罢,估摸着时辰,秀女的选拔也快结束了。”      “当日娘娘见了我,为何夺路便逃?”

他并不接她的话,只垂眸盯着澄黄茶水中浮动的叶梗,只给她看他的半边眉眼。

柳如丝忽然笑了。

这挑眉勾唇的一笑,艳极,也冷极。以柳如丝的长相,她这样笑时,尤为妖艳轻慢,眼角一耸,便化出十分的咄咄逼人来。

“我三年未见王爷,冷不丁一见,不敢相认。不然啊,非要当着皇上的面,叫您一声孟郎——不可。”

她读“孟郎”二字时,咬字极清,一点都没有带上之前那股轻慢笑意,仿佛这平平常常的二字已在她唇齿间吐出过千百回,百转千回,情意绵绵。若再读得重些,就是怀春少女魂牵梦萦之中暗含的一切相思与苦楚。

孟昶终于回过头来看他。

他看她时,那双眼眸里好似含着漫天星汉阑干,还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若是别人看了,当真是要心旌摇荡——只有柳如丝知道,在那满天星河之后,是一潭沉黑的死水。多年前,她从未曾敢直视过这样的眼神,而如今,再细细看进去,只不过一片无边无际的寥阔苍茫罢了,黑沉沉的,见不得底。

“娘娘,当真铁石心肠啊。”

孟昶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俊秀眉间笼罩上了一抹忧色,良久,当柳如丝就要开口赶人的时候,孟昶终于打破了沉默。

“皇上起了疑心了。”柳如丝的手指猛然颤动了一下,随后不由自主地紧绞在了一起,“虽说这三年来,你我之间传递情报的方式极为稳妥……可惜……”

孟昶冷不丁地苦笑了一声,柳如丝的心好像一下子凉到了底。

“我可能要提前行动了。如丝。”

他直直地凝视着她。他那双眼眸,终于失却了情深意重的伪装,露出了沉黑无波的内里,而这难得一见的真实,几乎像是一条绳索,紧紧扼住了柳如丝的咽喉,使她喘不上气。

“我当年……跪在你门口整整一夜。”她兀自地说,几乎有点口不择言了,两只手的十指还紧紧纠缠在一起,“你是怎样说的?你说’拿热手巾来,别耽误了入宫。’……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抬上马车,那时候天色刚亮,我还记得,朝霞红得像血一样……像血一样……我坐在马车里,感觉自己的心都死了。手巾那样烫,烫得我膝盖都红透了……可是我感觉不到……那该是烫的吗?我的知觉早就麻木了。”

孟昶一声不吭地听着,他自始至终没有换过姿势,宛若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但是柳如丝知道他在听,他从不觉得听别人表达对他的恨意是无聊的事——他享受这些,他享受着所有人的痛苦,那些人的痛苦……不是他的痛苦。

如同第一句话一样,她突兀地住了嘴,嘴唇微张,脸上的表情是从未出现过的迷茫。

“我恨你。”

孟昶的眼风忽而柔软了下来。

“没做过的事情,没坐过的位置,总想试试才甘心。抱歉啊。”

他温柔而满含歉意地微笑了,好像是知道,只要这样一笑,她就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柳如丝第一次见到孟昶是在她八岁那年的大年夜。

那时她赤着双脚,大雪淹没了她的膝盖,她就这么衣衫褴褛地站在冰天雪地里,颤抖的皮包骨的双手紧攥着一盏灯笼,她几乎就是要囫囵抱住这个灯笼,以借得这微弱光源的一点点热力来温暖她消瘦的颤抖身躯。

她似乎太过幼小,也太过弱小,仿佛这刀削一般的寒风就可以轻易地将她摧折。

少年孟昶坐在廊下,向她招了一招手。

彼时的孟昶还没有如今这么装模作样,他冷漠得就像冬日的初雪,清高出尘,没有一丁点的烟火气。

这样的雪天,他偏偏穿了一身白衣,几欲与这苍茫的大雪融为一体。他一条腿平放着,一条腿曲着,纤细的右臂搭在膝盖上,身前放着一张案几,几上是骨瓷茶具和一个憨态可掬,朴拙可爱的红泥火炉。

待她忍受着刀割一般的风雪,艰难跋涉到了三丈远的廊下之时,她几乎再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了,这样的麻木顺着双脚,几乎攀到了她本该清明的灵台。她到了地方,也只是傻愣愣地站着――或许是被冻得麻木了,几乎忘记了如何取暖。

“这样的雪天,你为何在这里冻着。”

孟昶并不急着催她上来,少年的声线清越而干净,如同玉石相击。

“……我娘带我来的。”

“那你娘呢?”

“我娘……我娘……”

她回过身去,回望漫天的风雪,鬼哭一般的冬风侧过耳畔,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还未曾流到腮边,就在颧骨结成了冰珠。

“哦,原是你娘不要你了……”

少年的喃喃细语消散在狂风之中,他只穿了一身雪白中衣,却似乎并不很冷,明明衣衫单薄,还依旧一副漠不关心的懒散模样。

她开始嚎啕大哭。

像是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母亲插秧之时她在母亲背上的背篓里因吃不到足够的奶水哇哇啼哭时那样,像是她第一次编草鞋,锋利的根茎戳进了她尚且娇嫩的指尖时那样,像是她眼睁睁看着母亲把唯一的一块猪油划拉进三岁的弟弟的粗瓷碗里时那样。

或许是她哭得实在是肝肠寸断,少年皱起他英气的眉头,用食指堵住了耳朵眼,孩子的哭声永远都算的上魔音穿脑,而他显然不想忍受这样的苦痛,于是他迎着风声,大声地喊叫以求压过幼女尖锐的哭叫。

“进来吧!”

大年夜的钟声嗡然响起,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回廊,在这样的轰鸣声中,她依稀看见少年的嘴唇开合几下,没有听见他说的什么。

在那个天地失色的雪夜里,她抱着一盏大红灯笼,始终没有等到去而复返的母亲。

却等到了孟昶。

红泥火炉里的火花跳动了一下。柳如丝被惊了一跳。

孟昶已经走了很久了,那杯他未曾喝完的雪顶含翠已经凉透了。她摸过茶盏的杯沿,感受不到一点点那人唇齿间的温度。

她从未感受过。以后也不可能感受到。

她早该在十二年前就死去的。

这样的话,她就永远都不会经受在她今后的人生中即将遭遇的摧折。她险恶的第二次人生,一半曾因为孟昶活了过来,一半被埋葬在了暗无天日的深宫。她还未来得及长大就已经衰老,像一朵正当时的月季,还未完全开放就已经枯萎。

这样的话,就遇不见那个观雪的孤高少年,一身单薄的中衣,连个表情都欠奉,却在风雪之中,向她伸出了手。

说来奇怪,她一直都记不得他年少的样子,她回忆了太多遍那只不沾阳春水的纤瘦手掌,次数多到掌纹都清晰可辨。可是她就是无法回忆起,那张本该冷漠傲岸的少年脸庞。

“爱妃有心事?”

孟显捉了柳如丝的手,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又倦怠地眯起了眼睛。孟显有时候摸不太清她的脾性,后位即将易主,她却从不肯表露出一丁点的情绪波动,好似此事和她没有关系——可事实上,这件事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皇上欲立祸国妖姬为后,朝臣们是不是又要一个接一个地撞柱子了?”柳如丝挑了眉稍,容色极艳,也极戏谑,她在后宫之中最为擅长为自己找乐子,看朝中重臣,有如看跳梁小丑。

孟显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揽了她的腰身,鼻尖埋进她散乱的发丝中细嗅雪后腊梅般的香气。柳如丝也惫懒地笑,谁能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个笑起来还透着少年稚气的新皇,铲除发妻母族的时候,竟能如此心狠手辣,没有半分犹豫呢?

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肯回暖啊。

她抱着红泥手炉,漫不经心地想。

柳如丝最后一次见到孟昶,是在处置皇后宫中女眷时远远瞥了一眼。

她的昭阳宫离景阳宫委实很近,彼时她披着鹤氅,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着女官们一个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被一个接一个地赶出来,套上罪枷,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被侍卫催促着往院外走。景阳宫的女眷们,尽数打入奴籍,沦为娼妓,皇后因皇上念在旧情,网开一面,幽居冷宫——前几日最想看她登高跌重的人是她们,没想到造化弄人,自己先跌断了脖子。这天家纠葛,谁又说得清楚。

孟昶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也只得见到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他是被皇上派进内宫来监察的,一个捞不着油水的尴尬差事,倒是苦了他了。

不过,柳如丝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皇上心里有了怀疑,此番让孟昶来监督景阳宫的女眷处置,就是为了杀鸡儆猴?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愈发冷了。这个宫中最冷的冬日,本该到了离开的时候,却死死地霸在这里,不肯为暖春腾出一点位置。

那时她不知道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但是世上的离别不都是当即就撕心裂肺,它有时竟然是那么的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到……她甚至来不及掉下一滴眼泪。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皇上龙恩浩荡,瞧瞧这寝宫布置得,真好看。”蒲柳为柳如丝插上最后一根金步摇,就喜气洋洋地跑到喜床跟前,猛一掀开褥子,露出铺了满床的红枣桂圆荔枝干,不知想到什么,清秀小脸上飞上两朵红云,露出来些许娇憨的女儿娇态来。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夜了,双喜临门,真是大好事。”

她这样一说,底下的宫女齐齐跪拜下来,连声呼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个个儿都好像为了她的平步青云而真心实意地高兴似的。柳如丝瞧了一眼,嘴角一提,扯出个敷衍的微笑来,叫她们平身。

不过贵妃晋升皇后而已,并不会有什么册封大典,只颁发金册,金印罢了。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也没什么和往日不同的。

可是她忽然觉得很焦躁。没来由的,一大早她就不慎打翻了妆奁,沉重的凤钗尖头朝下,狠狠坠在她的指尖上,十指连心,她痛得连连吸气。此时,那受伤的食指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不行……”她喃喃一句,顶着一头沉重的发钗与步摇站起来,“我要见皇上。”

说罢就要朝寝宫外走,婢女们一时搞不清楚状况,还是纷纷上前阻拦。

“娘娘,娘娘,皇上一会儿就来了,娘娘不必急在这一时呀——”

柳如丝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几乎就要跃出喉咙,为求冷静,她一使力,尖锐指甲在掌心掐出森然的痛意,一拂大袖,拂开各个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宫女,厉声说:“我看今日谁敢拦我!”

她往日里积威甚重,如此沉声发怒,再没人敢拦,只好全都噤若寒蝉地目送着一身厚重宫装的柳如丝走出宫门。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她带着一身的拖累开始奔跑,心跳声在耳边震耳欲聋地鼓噪,她跑啊,跑啊,她从未跑得这么快过。一路径直奔进了乾清宫,挥开了惶恐的要通传的太监,直接奔进了宫门。

孟显果然在这里。

他见到柳如丝鬓发缭乱,金钗步摇摇摇欲坠,衣衫散乱,宫装的裙尾长长地拖在后面……显然是吃了一惊。

“爱妃……?”

柳如丝提起裙摆,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几案上是堆积如山的折子,她发了疯一样地翻找,如同在瓦砾堆中寻找一具尸首,最后她找到了,一个昨日早朝呈上来的弹劾折子,上面朱笔御批的几个大字,她翻来覆去地读,想从当中读出个什么玄机来,可是“明日问斩”这四个大字持续地刺痛着她精描细画过的眼睛。

她脱力一般滑坐在地上。

奏折轻飘飘落在一边,孟昶的名字赫然其上。清晰得让她心窒。

“爱妃。”孟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平气和地,几乎是劝慰似的说,“回去吧。等着朕处理完这些,就去昭阳宫。”

她仰起脸来,这是多么哀极、艳极的一张脸,被嫣红的水粉胭脂精细地描画过,唇色红得像九月份的月季,眉心一点恰到好处的花钿。

可是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求皇上……求皇上开恩……求皇上……”

她语无伦次地说到一半,话声戛然而止,她猛然伏下身子,开始在殿前的玉阶上拼命地磕头,砰然有声,连带着满头珠翠跟着一起叮当作响。她一下接着一下,很快额头就青紫起来,磕破的地方有血迹蜿蜒流下。也许是因为晕眩,也许是因为悲恸,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慢了下来,她磕下了最后一个头,扭曲着嘴唇,对着冰冷的翠玉长久地流泪。

多好的翡翠啊,剔透莹然,却被皇家用作踏脚的路板。

以孟显的角度,他看见她伏跪于冰冷的玉阶之上,厚重的大红宫装依旧不能遮盖她纤瘦的腰身,她的脊线以一种扭曲而痛苦的方式隆起,又平滑地转下。那条美丽而无比痛苦的脊线,如同受伤一般不停地颤抖着。

她想起那天孟昶对她露出的那个歉然而毫无愧悔的微笑,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

“皇后。”孟显的声线平静无波,“皇后今晚回去,还是朕的皇后。”

“求皇上……开恩……”

她又叩了一个头。

“朕……不喜欢你这样。”孟显兀自说,“朕不喜欢你这样。朕今晚不会去了,你走吧。”

“求皇上开恩。”

“朕说了朕不喜欢你这样!”

他突然暴跳如雷,信手一挥,几案上的奏折噼里啪啦,山崩一般滑落打在她隆起的脊背上。他愤怒的吼声在空旷的乾清宫里激荡起一波又一波的回音。她哭得更凶了,几乎是在嚎啕了,那个风雪的大年夜,她也曾这样的嚎啕过,哭到肝肠寸断,哭到雪衣的少年第一次露出了淡漠之外的表情。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这样哭了。

颤抖的手指,抓住了孟显的袍角。

“皇上开恩……臣妾……愿以一死,求皇上……开恩……”

孟显回以她沉默。

这样的姿势僵持良久,他忽然轻声开口。

“他的东西。我不要了。”

“你若是喜欢,就送你了。”

孟昶坐在廊下煮茶,目光掠过廊外的浩渺白雪,又垂头侍弄他的茶具。

久久未得到回音,他又说:“又不喜欢了?”

“……喜欢的。”

她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又怕他突然反悔似的,一把抱住几上她偷偷盯了好久的红泥手炉,警惕得好像捧着松果的树梢上的松鼠。

孟昶瞧都没敲她那转着眼珠的蠢样一眼,只呷了一口雨后毛尖,慢悠悠呼出一口带着茶香的叹息来。

她就偷偷地微笑了。

那个红泥小火炉比起她七岁时拥抱过的红灯笼温暖了无数倍。她的指尖爱惜地抚摸过手炉朴拙粗糙的纹路,觉得有个地方脏了,就揪起袖子的一角,呵一口气,然后仔细擦拭。

“没出息。”孟昶突然说,“这个样子,怎么能成大事。”

“孟郎想成大事?”

她懵懂地问,然后少年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

“孟郎想的话,我一定全力相帮。”她信誓旦旦地,许下了一个终成死局的誓言。

可惜了,天牢里,是不会有红泥手炉的。

也不会有煮酒烹茶的白衣少年。

柳如丝抱着双膝,削尖的下颌靠在膝盖上,不时打量一眼纤纤十指上那早已经剥落斑驳的丹寇。

她本不该只记得那个雪夜的。

她明明和他共度了十年岁月,浩雪光阴。明明也曾有二月的春风剪裁杨柳,接天的莲叶托举起映日的荷花,秋霜染红翠叶……可她却只能频频想起那个泪水都凝结成冰珠的雪夜,白衣的少年在她的哭喊声中不耐烦地堵住耳朵――却最终向她伸出了手。

她总是记不得他年少的样子。

也许就像画作,是在手中把玩揉搓过太多次,连墨迹都变得模糊了。回忆是比画作还经不起磨折的东西,她的手指在他年少的脸庞上抚摸了太多次,以至于他面目模糊,甚至让她追忆无门。

依旧是这样狼狈,依旧是风雪大年夜。

但是却没有细品初火新茶的冷漠少年。

忽然听得老远传来了新年的钟声,伴着钟声响起的是急急的细碎脚步声和随之而来的木栏外太监的尖细声嗓。

“后宫柳氏,有失妇德,犯上作乱,殿前失仪……”

后来的那些,她就听不太清了。

因为第二声钟响穿透了十年光阴,从她七岁那年如获新生的大年夜,直直撞进十年后的她的心口。

她的第二次生命,只延续了十年。

大年夜的当晚,接连铲除了王氏与摄政王,意气风发的新皇哪个宫都没有去。反而多喝了几杯酒。喝醉了,就往乾清宫的案几上一趴,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孟显做了一个似乎永不能醒来的长梦,都是往日旧事,他挨了贵妃娘娘的板子,两腿颤得站不住,腥浓的血浸透了他污脏的袍子,透出触目惊心的红迹。他一瘸一拐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咬着牙往冷宫里走。

冷不丁前面站了个人,青灰色的冬衣,朴素得不像个亲王。他蹲下身看着年幼而饱受欺凌的皇子,低声开口。

“你想当皇帝吗?”

他是怎么答的来着?

是了,他攥紧了拳头,眼眶猩红,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愤怒。

“我要当皇帝!把他们杀了!都杀了!”

孟显在那稚嫩而杀气腾腾的童声中惊醒了。

他急急忙忙掀开了被子,下床时还踉跄了一下,高声唤贴身太监的名字要传旨。压根没去想自己明明在几案上睡着,为何醒来的时候却在床上。

“柳如丝乃罪妃之身……不得下葬皇陵,你遣了人,送到摄政王府去吧。”

然而大太监只是斟酌了一下,仔细观察了他显出了焦急的脸色,叹气道:“老奴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显迷茫地看着他。

“老奴以为,王爷近日幽禁金瓦台,听了柳氏的死讯,更是哀伤过度,全剩一口气吊着,可若是皇上把贵妃娘娘……柳氏让王爷瞧见了,这口气可就得全散了。”

孟显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决断,大太监察言观色,躬腰领着剩下两个伺候着的小太监退下了。

孟显忽而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着笑着,就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但是乾清宫太冷了,冷得那些莫名其妙的眼泪还未来得及流到腮边,就都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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