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塔桥距我家也就几百步路,以前是座石桥,农村交通发展起来,就把老桥拆了,新建了这座再普通不过的混凝土公路平桥,三四米宽四五米长,我好奇的是它的桥名,从小时候到现在,无数次问询村里的男女老少,始终得不到答案。
如果说以前对荒塔两字是出于好奇,那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两字越来越真实地成为了纠结,原因很简单,我家所处的地方是苏州颜市下辖的一个叫做可庄的边缘小镇,正确地说是小镇辖下的边远小村子,对了,几年前这小镇并入了芝溪镇,成了可庄居委,所在的村并入了可南村,就连我家的门牌号也从王二浜一号改成了关家巷,编制的改变却改变不了这土地的历史,这块江南再平凡不过的土地上我始终找不到和历史沾边的传说和遗迹,这更让我对荒塔两字产生了无垠联想,希翼着由此扯出些足以津津乐道的往事来。
江南多水,王二浜、芦直塘、濂泾和赵家浜组成了一个“⺋”字形,荒塔桥在⺋字左上方,江南的寺庙大都临水,暗地里我甚至臆想出了一座古老而奇怪的寺庙,三面半临水,只有一面墙,砌在⺋字形中部下方的缺口处,正对着王二浜,⺋字上半部分的中心有座塔,塔分九层,黑砖砌成,围栏用乌木雕就,通体黝黑,唯塔顶鎏金,闪着怪异的红光。
说它奇怪,是因为这寺庙只有这一座塔和一通围墙,连偏殿也没有一间,我还为塔起了名,叫玄见(通现),山门上方也有字,二王。
事实上,我问过最年长的村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桥边方圆数里内有过什么塔,连荒废的塔也没有,倒是⺋字形中下部靠近赵家浜的河边,是我们立新大队第五生产队(以前的行政称呼。)的老坟地,前两年可庄镇规划,将坟地刨了,全部搬迁到镇上的安息堂了。
或许因为平凡压抑了我的想像,对于荒塔桥那段遗失了的历史,我有深切的遗憾。
时光并没以我平淡的生活作为借口,很快,沿江高速跨过了芦直塘,生生将第五生产队劈成两半,队里第一次有了拆(敏感词)迁户;高速铁路沿高速公路悬在半空越过芦直塘斜斜插过了王二浜,于是又有了更多的拆(敏感词)迁户;高速铁路还没完工,又一条高铁动工,大型工程车隆隆着,两天工夫就将王二浜拦腰截断。
五队的原住户已经不多了,晚饭过后,说好了一般聚集到了以前五队仓库的旧址边,看推土机沿直线缓缓前行,黑色的泥土翻滚着落入王二浜,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
我说,上次王二浜拦坝是在四十八年前了。正明伯补充,那是为了阻止其它生产队的船到王二浜里来挖淤泥,那时肥料紧缺,生产队在农闲时经常用水泥船到上海去装垃圾和氨水回来,用橹用帆还用人力背纤,来回一次要十天半月,还有用各家的羊粪猪粪,称重好了抵人工,再有就是挖河里的淤泥,佐以苜蓿或红花草以作肥料,所以淤泥也成了生产资源,要拦坝保护,不像现在河流淤积,再无人问津。
快合拢的当口,旁边的正明伯说起个事来,他做生产队长时,在仓库旁的位置盖过蘑菇棚,那是刚开始提倡副业的时候,我家也种过蘑菇和香菇,用毛竹搭的架子,菇一茬一茬地长,自己是舍不得吃成品的,就一些剪下来的沾了泥的根部,一样的鲜美。问题是队里的蘑菇棚搭好了塌,塌了重搭,又塌。我爷爷就说,小时候听人说,这一片是火龙地,这里不知是龙头还是龙尾。
我一下来了精神,王二浜的这片土地太过平淡,而无意中我竟听到还有殊如火龙地的说法,只可惜,正明伯已记不清楚关于火龙地的细节,我的爷爷也早过世了三四十年了,我所感兴趣的,正随着时光渐渐地沉入了泥沙。
我特地百度了下火龙地,一说火灾易发之处,二说花草不生之地,那亘古以前,这片土地多半不是现在的肥沃模样。
我就想起荒塔之名,中国文化中,以浮屠镇某种异物,是有据可查的正统做法,那么,在很久以前,⺋字形的中心有一座九层高塔,就多半不是我的胡乱猜测,正是因了那座高塔,保佑了此地的繁洐生息。
问题的重点在于我没有佐证的资料,哪怕是长老口中无法确定的传说。
倒是还听说过一回事,修第一条高铁时,濓泾岸边的一个桥墩在打到八十米深时打不下去了,我不知道高铁桥墩要打到什么深度,八十米是我门外汉想像的极限,不过我还是无条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据说,在八十米的深处,挖出了木头的碎屑。
工程队用三畜祭祀架很多香烧,往复几次,这桩还是打不下去,最后连工程款也没结,落荒而逃。
这样的说法有很多明显的漏洞,偏我情愿着忽略这些漏洞,相信着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块土地上有着许多神乎其神的传说。
颜市濒江海,历史上曾经有很大一部分土地是沧海,或许这些木头碎屑是古代的某一艘沉船,时光变迁,沧海变成了桑田,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因了年代的久远,渐渐被平淡湮没,就像此时,我找不出可资证明荒塔存在的痕迹。
更确切的说法是在八十米深处挖到了流沙。
反正我约略知道那桩迁延了很久,烧了很多香,最后是因为烧香拜祭的缘故还是工程师绞尽脑汁克服了困难,才把那桩完工,都不重要了,它们都演变成了传说。
我更愿意主观地认为,这是片火龙地,曾经的船舶必经的凶险之地,直到有一天,⺋字形的中心用玄砖乌木造就一座黝黑的高塔,塔顶鎏金,在阳光月光下闪耀出紫红的光芒,照亮了沧海之中船员的目光。
某个深夜,我真的梦见了玄见塔,一位少年在山门前驻足,仰头看山门上的二王两字,古时中华的书写习惯是从右至左,他明显搞错了,口中喃喃念出的是“王二”,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头望向山门对面不远处一条不知名的河流,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这条河叫王二啊!
我还没构思好二王寺供奉的是哪二位王,或许是托塔天王与拿蛇天王,玄见塔见的是什么玄机,却意外地梦到了少年说起王二的名来。
寺中除了塔,没有偏殿,连僧人也没有一个,那少年姓周,他无从知道答案,但他喜欢上了此处⺋字形的风水,遂在河边定居,生息繁洐,他告诉自己的儿孙,这条河叫王二浜。
千年后,王二浜的居民已说不清王二之名的由来,挖掘机和推土机隆隆着,将它拦腰截断。
我站在王二浜中心还没完全填平的缺囗处回转头,江南的黄昏很静谧,远处的天空中一只夜鹭展开它巨大的翅膀飞越荒塔桥旁一丛高高的竹林。
我忽然看到一座通体黝黑的九层高塔,在荒塔桥前隐现,夕阳照在它的金顶之上,反射出缕缕紫红的金光,着着实实地刺到了夜鹭的眼睛,它一阵慌乱,用力地拍打了几下翅膀,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快速地飞向远处模糊的天空。
我眨了几下眼睛,那塔随着暮色消逝,金顶的光芒,融入了似火的霞光里,绚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