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父亲撒手离开我们,时隔12年后,母亲也走了。一个人不管你年龄多大,没有了父母,你便成了孤儿。正如大家常说的: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仅剩归途。
生活因为厄运,因为父母不在,"家"突然间变了概念。故乡渐行渐远,自己也成了一个孤独的漂泊者,只有流浪的足迹,难有靠岸的感觉。
父亲在时,从来没仔细去想过,逢年过节,姊妹聚在一起,常常议论:"假如父亲先母亲死了,我们家里会怎么样?",得出的结果空前的一致:"肯定不好过!"可见,在那个时候,父亲存在的重要性。因为父亲脾气好,浆衣洗裳,煮米做饭,样样都来,所以村里人给了我父亲一个绰号:树庭姨娘。别人这样叫他,也没看见他怪憎过。我至今不明白,我们儿女们为什么叫他"伯爷",而不喊父亲"爸爸"。那个年代,靠的是工分吃饭,父亲每年一季抱坊,给人家孵些鸡鸭,是大师傅,孵上八水十水,能挣不少钱回,再有乡邻做生祝寿,婚嫁喜事,父亲厨子手艺好,能请上我父亲,东家还会拿我父亲的菜,向客人炫耀一番。
虽然我们姊妹多,因为有父亲的两门手艺,在生活艰难的年代,经常受饥荒而死的人不少,但我们不仅没吃什么苦,而且还能读上书。
父亲一生没什么嗜好。不吃烟,也不喝酒,唯一的是和一些爹爹姥姥们抹抹"上大人",多半还是赢多输少,他也从不因为抹牌而误了家务和做饭。
每次抹牌回来,母亲都会去问:"今天怎么样?"
父亲回答最多的"又嬴了个猪肚子"
然后将钱分一半母亲,第二天赶大早去六里外的街上,买上满满一篮子菜,有肉,有小鱼小虾。冬天箪上铁三角炉,架上劈柴,煮上满锅用五花肉爆炒萝卜片,加上大白菜,做成大杂烩,吃得既暖和又香。夏天里,用竹蒸笼把自家做的馒头垫底和着米粉拌的五花肉,搬出大竹床,一大家人围坐竹床一端,剩着凉,吃着香喷喷的蒸肉。忙进忙出,满头大汗的一定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喝农药自尽的。母亲的哭诉,家人的猜测是父亲得了一场病,动过手术。其实,动手术是我刚师范毕业,是集体坚决不插"八一"秧的双抢季节,我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父亲为尽可能少花钱,找到自房在道桥镇上医院当院长的侄子,在县里请人来动的手术。
手术后,父亲总感到肚子仍隐隐地疼,上县医院复查,医生说:"活动太少,肠黏连了,必须重新手术。"
父亲推脱医生:"我家四儿子这两天要处对象,带女朋友家里来,我得先回去管管再说"
父亲是不是怕痛,还是年岁已高,怕拖累儿女,父亲到底作过怎样的斗争,还是忍心离开了我们。
我实在是个不孝之子。谁能想到,刚刚在我不用家里负担,能教书赚钱,尽一份多年来的孝道,就这样没有了父亲。
人的天性是需要有一个家,无论年小年长,需要父母活着,只要这样,才感觉到生命的温暧和实在。父亲的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苦难。世上别的苦难,我们都可小心躲避,躲避不了,可咬牙忍受,可熬日子,螺丝弯弯九,总会有出头。唯独死是既躲避不掉,又无解脱之路,除了接受,别无选择,所以,对父亲的愧疚,除了思念,只能更尽心去服侍母亲了。
父亲也有和母亲吵架的时侯。父亲有记日记帐的习惯,母亲兜里还有多少钱,自个儿用的钱都能算得一清二楚。母亲往往对此不满,说父亲小气,也不满父亲藏钱。我也见过父亲藏钱,有时把钱压在床底,有时还放到睡柜,刚做抱坊回来,领的钱多了,父亲先用布包了,再裹上塑胶,小心翼翼揭开一块砖,把钱放到墙肚里。艰难日子里,这么多的子女,如果没有父亲的节约,莫说读书,就是吃饱肚子都成问题。
我也有埋怨父亲的时候,高二年级下半年(高中二年制),班主任常把我叫到办公室,催促我快点把剩下的九元学杂费交了。回家找父亲,父亲摊摊手,让再后推一推。终有一天,镇委书记的儿子,一贯跋扈,不可一视,大家都看不惯的同学,和他狠狠地打了一架。架是我赢了,理可在我一边,不屑学校晨会的点名批评,晚上约上另外一个同学,清理好铺盖,翻进食堂,把蒸饭的铝盒子丢进厕所,连夜逃回了家。
父亲也曾懊悔没交上那九元钱。组织后来在农村选拔优秀青年干部,通过了文化考试,最后因为没拿到高中毕业证丢失了一次当官的机会。
"唉!怪我没拿出那九元钱,不然我四儿子早是干部,说不定有机会混个局长县长。"
父亲总觉得愧疚我的,偷偷托人买了块手表,我戴上的那天,父亲从没笑过的脸也格外得意。
"你当老师了,要掌握时间,给你买了块表,你戴着试试。"
"表带长得点,要不我现在去街上修表的下一截。"
"不用,长一点,戴着舒服。"
那是一年冬天,我把父亲买的表露在棉袖外,明晃晃的上海全钢不锈机械表,让我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格外的神气,心里美滋滋的。
我常常想把父亲生活片断用文字记录下来。我反复读朱自清的《背影》,从他淡淡的笔墨中看他与父亲的情深,我做不了朱自清,能把父亲的背影,刻画得那样鲜活而真实,并入木三分,他能把父亲那铁骨柔情,抑或粗犷写得如此细腻真挚,但我的父亲一定比得上朱自清的父亲,一定比得上朱自清写出来了而我写不出来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