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底的枯叶早已落满一地,细雨下,仍有孤零零几片在枝桠上挂着,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落下。
我是沙漠中长大的姑娘,在江南俨然已生活了三年。此前,我只能从往来的商人口中识得江南的风光,那时我十分羡慕这时时被雨露滋润,仿若被上天格外眷顾的烟雨朦胧之地。现如今,当我真真切切在此处时,我却开始怀念大漠中平和的落日。
我的父亲是茫茫沙漠中一个小小王国的将军。三年前,中原的铁骑踏破了我们的国门,国王招降,国王的女儿与我们一同作为贡品送到盛都,进献给陛下。
仍记当日,殿堂之上,陛下只谈谈地扫了我们一眼,一句话就将我们的下半辈子给定了。我被赐给了踏平我们国土的将军,不似我国男子的粗犷,这位将军却是长得格外白净斯文,他将我带回府邸,吩咐人将我安置在一个院落,从头自尾,未瞧过我一眼。自那之后,我也再未见过他。
前些日子,我听闻他带回一个民间女子,事事皆以那女子为先,十分爱护。我偷偷跑去看过那女子,却是长得清丽绝绝,虽面色苍白,但通身的气质却非寻常女子所有。在我想悄悄掩身离去时,很倒霉的被她给发现了,她柔声问我的身份,我局促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我虽是将军院里的女子,却不是他的人,到白白占了个身份。其次,将军既与她十分相爱,我也不想因为我而让他俩生了嫌隙,毕竟从头到尾,我只是个局外人。
我想反正这府邸的夫人不只我一位,索性什么也不说转身跑了。
第二天,将军遣人叫我去云月姑娘屋里伺候,我微微惊愕,待醒悟过来也明白了。那云月姑娘毕是那将军带回来的女子,看来这几年过得太过安适,竟让我忘了这双与旁人不同的眼睛,这双随我阿娘,被旁人看作异类的眼睛。
我来到云月姑娘的院落时,将军也正在屋里。
我刚想行礼时,云月姑娘刚好看到了我,她伸手拉住我,向将军看去。
他终于向我看来,如陛下般,淡淡地,轻轻地扫了我一眼,吩咐道:
“你好好陪着云月。”
留下这句话他就走了。
【2】
云月姑娘是个极优秀的姑娘,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语间也多可知是个智慧通达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也难怪将军会喜欢她。
她待我极好,有时她会与我谈起我的故乡,她偶尔眼底浮起的向往之情常常令我失神。
慢慢的,她开始同我讲一个贵女的故事,我听得很认真,我知道她其实在讲她的往事,那里面有将军,还有另一个男子——陛下。
“木卓,为何你不恨将军?可是他攻破你们都城的。”
这又令我想起一些往事,“为何要恨,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百姓罢了,更何况...将军将我带离了苦海。”
她不解地看着我,我明白她,因为没人会懂的。
近些日子她频繁的与我讲起她的往事,纵使我在愚钝,也觉察出什么来。
我问:“姑娘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她先是停下来看了看我,然后又开始继续讲起那个故事,这次讲到那女子满门被灭,心智大变,原她也应当被抄斩,却被陛下偷龙换凤,带回了宫里。
她告诉我陛下与那女子还有将军一起长大,是互相最信任的人,可是不知何时起一切都变了,只有那个姑娘还傻傻的不自知。
说完这些,她忽然陷入久久的沉默,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哀痛之情。
我静静等待着,茶水都快吃完时,她终于开口。
“你是个顶聪慧的,你其实早知我讲得是自己的往事吧,今日我只求你一件事。”
我挑挑眉,放下手中的糕点,作出洗耳恭听状。
“帮我自杀。”
我说:“你还没告诉我故事中的女子究竟喜欢谁?将军还是陛下?”
“她十岁时,将军就去了塞外从军,自不会是将军。”
“好。”
我点点头起身离去。
出了院子,我突得感到一股寒意溢满全身,我抱住身边的婢女,委屈到:“我冷。”
【3】
自那日离开之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听说我离开后,云月姑娘突得生了重病,请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听到这些,我自是不惊讶,让她如此的原因不过是我的一颗药丸罢了。
又过了数日,听闻云月姑娘的病越发严重,将军甚至请了江湖有名的神医前往救治,但迟迟不见好。
这日,婢女形色慌张,来报说是将军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起身笑意相迎,只见他提着一把剑径自向我走来,还未待我行礼,剑锋已然在我脖侧。
他的目光冰冷至极,这是我这三年第一次见他眼中有其他神色,我忽然想笑,也就笑出了声,连我自己都觉得简直癫狂至极。
“云月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为何?我高兴,我乐意,不行么。”
他的眼神更加冷,或许此时我在他眼中就是个疯子,呵呵。
“人们皆说你们番邦女子心思最是单纯,却没料到你竟如此歹毒,若是你交出解药,我饶你不死。”
我冷笑,这世上哪有人天生心思歹毒,皆是环境造就罢了。
“在城外替我找一处别院,我替你治好她。”
他不语,只将手中的剑往前递了一分,脖颈那传来一丝刺痛,有液体流了下来。
我不慌不忙道:“正如你所说,她待我不薄,我自不会害她,更何况现在你别无他法。”
他伫立了良久,终是抽剑离去。
“若是她有半分损失,我必血洗你的国家。”
连绵几日的雨终于停了,可我的心情为何不见好呢。
离开将军府后,我给云月姑娘喂了我早已配置好的解药。云月姑娘自会没事,让我头疼的是她腹中的孩子,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等云月姑娘一切稳定,我也该做我该做的事了。
【3】
大漠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大漠黄昏的景色是最美的,但我却无暇欣赏,若我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回都城的路,我很可能会葬身在沙漠。
彼时,我早已筋疲力尽。我有点绝望,也有点难过,若自己真的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吧。
整个天地只剩下金与黄,天地之间仿若只剩我一个人。
“铃铃铃……”
恍惚中我似乎听到铃铛的声音,铃…铛?我脑中一片空白,脚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力量,我拼命地向声源跑去。
很快,我就看到了闪烁的火光,待我走进时,看到一群士兵正在安营驻扎,看打扮是中原的士兵。我先是感觉到奇怪,模糊中似乎知道些什么,具体又说不清。
他们看到我时,皆是一脸震惊外加警惕,瞬间拿起刀向我冲来,我赶忙用蹩脚的汉文像他们解释。
“帮帮我,我…迷路了…”
他们举着刀戟将我团团围起,一慌,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们。
这时,他们突然让出一条路来,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缓缓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时,让我想起过往商人对我讲得一句话。
真真是公子如玉。
他开口问我,我惊喜地看着他,是我国的语言
我向他简单描述了我的情况,并恳求他能带我回都城。他先是向身边的将领吩咐了几句,那将领似乎不大认同他的话,一直皱眉摇头着。
我有点害怕,眼巴巴地看着他,只见他又对那将领说了什么,然后那将领气冲冲地走了。
然后他让我安心待一晚,明早他会送我回都城。
我满心欢喜的看着他,我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我也是知道其他人是不愿收留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娃的。
然后他对我说:“姑娘,你这双眼睛甚是特别,很漂亮。”
我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哭了,我原是不想哭的。
多年后,我每每想起这天,我都感觉格外温暖。我与将军第一次见面,他救了我的命,这样想是不是很浪漫。
第二天我回到家,父亲将我严惩了一顿,责骂我一晚上厮混到何处,我早已习惯了父亲如此这般,毕竟次次如此,说了他也不信,甚至会罚得更重。
第二次见到将军,是我随父亲姊妹参加国王举行的一个宴会。
那时他已成为国王的女婿,而他仿若已经不识我了。宴会结束后,我开始偷偷地跟着他,我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日日见见他。我晓得他终有一日会踏平我们的都城,那晚我看到的军队已说明了一切。
我将所有的秘密都藏与心底,在这大漠中我早已死去。
【4】
坊间传闻陛下新收了一名妃子,传闻该女子为妖孽转世,生有一双紫色眼珠,长得妖艳异常,陛下已经被完全迷了心智。
传闻,陛下受妖妃挑唆,下令杀了忠心耿耿的兵马大将军。
传闻,妖妃即使得了陛下的宠爱仍不满足,放荡异常,勾引朝中大臣与其共度春宵。
举国听闻震动,讨伐声四起,誓要诛杀妖妃。
传闻,陛下挣脱妖术,亲自射杀了妖妃,大赦天下,举国欢腾。
那枉死的大将军此时安好无恙的处在一处院落中,而他身边伴着的一女子,正是云月。
我曾经战无不败的兵马大将军,有一日竟也会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其实一直将云月当作妹妹,在醒来安然地那一刻,我本打算去宫里将她带出,启程时却传来她逝世的消息。
真真是个傻姑娘,竟连一刻都不等我。
云月忘了一切,孤身带着孩子,我实在不放心将她一人抛下,毕竟她变得这样也有我的一分责任,如今她忘了一切也对她也算是好事吧。
我其实早就认出她是那天晚上迷路的傻姑娘,明明就是生于沙漠之人,却也能走丢,更何况她有如此一双特别的眼睛。
那时,我只觉得这姑娘有趣,每日偷偷跟着他,却不肯上来同他说一句话,还当他不晓得她跟着他。有一日,我突地想逗逗她,哪知刚回头向她走去,还未待开口,她就跑没影了。
后来我奉陛下旨意,攻下该都城,想着若能再见她,就将她带回去,问问她愿不愿做他的夫人,可是她再未出现,想着终是没有缘分吧。
可我未曾料到,再见她会在皇宫之中,那般的情景之下。
陛下不愧是陛下,我仅仅多看了她一眼,就被他发觉出了不一般,他立刻下旨将她送进了他的院子中。
我虽与陛下自小一起长大,但近些年,陛下一面信我,一面却又怀疑我。
我知道若我怜爱她,她必会成为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因而多年来我从未碰她,也不曾见她,这种感觉真是不好熬。
后来朝堂上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陛下也终不再信我,开始筹谋除去我。我不怕死,但我却始终放不下院中的那个傻姑娘。直到云月的到来,终于有了一丝契机。
那天,我拿剑质问她时,正想该如何说才合理,也能把她与云月送出去。当时是她便给了我提议,而她的提议正合我意,我的犹豫都是给别人作作样子罢了。
但一切都逃离不了命运的捉弄,她把自己送进了皇宫。当听闻陛下新纳妃子有一双紫色双瞳时,一切都太迟了。
【5】
三十年后,陛下搬了都城,因想念江南风光,开始南巡江南。
一群人陪着陛下在溪边走着,这时一女子正在浣衣,正是梦中熟悉的身影。
他静静地等待着女子起身离去,撇下随从,在后面偷偷地跟着女子。直到看到女子进了一户院落,他想跟上时,一男子伸手拦住了他。
他回头正要发怒,看清男子的脸后,愣住了,口中喃喃道:“真的是阿月…”
该男子立时跪下行礼,陛下伸手截住了他。
“她…过得好吗?”
“她已经完全忘了陛下,自是好的。”
“那便是最好的。”
陛下眉心一展,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道:“我却是最羡慕你的,她自死时也还念着你。”
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再听到与她有关一切,他能够坦然应对,却是触之即溃。
又开始下雨,细雨中,一个满脸胡髭的中年大叔,哭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