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有褪去,我便被父亲从床上薅了下来。我撅着嘴,满心不情愿地跟在父亲身后,往村南头的树林子边缘走去。一路上,青草叶挑着露珠,我踢踢踏踏,一脚泥泞。
入秋后,明亮的太阳虽刺眼,但热度渐微。树林子边缘一带,地面开阔,无遮无挡,是绝佳的晾晒场。父亲端着木锹,弓着脊梁,将昨夜拢起来的玉米棒,一锹一锹地扒开。我在一旁迈着小腿,跑前跑后,将衬在玉米棒下的塑料布抻开,将滚出塑料布外的玉米棒拾起,再投进玉米堆里。每投一次,我都尽量力气,巴不得将塑料布砸出个窟窿。
那样的话,如果父亲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好好干,就滚回家去吧!”那他正中我的下怀,我肯定迅雷不及掩耳地滚回家去,睡个美美的回笼觉。
说实话,我小时不是溜奸耍滑之辈,我是实在太困了。家里种十二亩地的玉米,玉米棒从秸秆上掰下来,要尽快扒去包衣,晒干收仓,不然堆在一起很快就发热发烧。时间再长,发霉影响了玉米的色相,就卖不上好价钱了。
所以玉米棒掰下来,经常加夜剥皮。一来防止发霉,二来怕秋雨不期而至。在我的印象里,收秋的那段时光,秋高气爽的日子不少,秋雨连绵,百川灌河的日子也很多。雨水一旦泡了玉米,那秋季的收成基本算黄了。所以,秋收夏忙,虎口夺粮,那阵子农人都是举全家之力,争分夺秒地劳作。
我打小爱瞌睡,前一晚,在树林子里,点着灯给玉米剥皮,到十点我就开始犯困。灯光引来花蚊子,咬一口,清醒一下。搁以前,母亲看到我形容萎靡,早会下特赦令:“瞌睡了,就回家睡觉吧,有我和你爸就行了!”
可昨晚,直等到下半夜,我也没等到母亲对我“大发慈悲”。我埋着头,隔一会看一眼连绵百米,堆积如山的玉米棒,脑海里泛出《西游记》中“蜡烛烧铁链何时能断,公鸡啄米堆何时能完”的悲情。我不知道何时睡着的,只记得母亲抱我回家时,依稀听到了遥远的公鸡打鸣声。
父亲把玉米棒摊开完,撂下木铲。 “北边地里还剩点没拉完,你妈去装车了,我去拉回来,” 又指着一堆青皮玉米棒,转身说,“吃完饭赶紧回来,别让谁家的羊过来,把玉米糟蹋了。”
不久,父亲开着“大篷车”(农用三轮机动车)噗通噗通回来了,树林里地湿,车轮轧出深深的车辙,车后留下滚滚黑烟。车斗里,用编织袋分装的玉米棒,堆得高高的,母亲便坐在这高高的编织袋上,随着“大篷车”的左拐右突,耸来耸去,我担心她时刻会被甩下来。
卸车时,母亲在车上拽起一袋,拖到车帮上,身材魁伟的父亲侧着身子,把肩膀凑向前,母亲一掀,袋子便驮上了父亲的肩膀。父亲深吸一口气,转身赤着脚,大步前趋,呼啦啦地把玉米棒倒在了地上。来回间,上百袋玉米棒俨然又堆成了小山。
我后来算过,家里的十二亩地,打一万八千斤玉米,大约三万个玉米棒。掰棒,剥皮,翻晒,脱粒,都个环节都要手提肩扛,几乎每个棒子都要在父亲的肩头走上两遭。而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我帮你抬吧,爸!”我走上前去,递出我十二岁的胳膊。
“行了吧!你妈我都不让她抬,竟耽误干活!”父亲冲我摇摇头,他眼睛里的血丝让我有些触动。
母亲笑着接腔,“你爸说他一夜不睡,手里照样还有千斤力气!”
……
“人老腿先老啊!我这人没老,腿先老了!”不久前,父亲在电话里自嘲,“五十多岁可正当年哪!”
“爸,你这是个小手术,”我劝慰他,“来医院,马上药到病除!”
父亲的腿疾愈发严重了,前几年天冷才疼,最近走几步就疼开了。来我家所在的省城检查,医生让尽快做手术。父亲起初百般不情愿,但拗不过我和母亲的催促,他终究是来了。
接他时,隔着车站的栅栏,远远看到父亲从大巴车上下来。他左手提着手提袋,右手小心扶着把手,双脚下完一个台阶,稳一下,才迈向另一个台阶,动作缓慢得几近笨拙。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这再不是我那位力扛千斤的父亲了。
父亲的生命到了季节的秋天,该到了秋收冬藏,享享清福的时候了。而“收秋”的主角,已然从那位魁伟的赤脚男人,变成了曾经那个贪玩的十二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