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倌总是在腊月里的晴天来。
远远的听到一片狗叫声,跑的飞快的小孩子兴奋的奔走喊叫着:“春倌来啦!”正聚在某家院子里晒太阳说闲话的人都来了精神,不一会儿,村头上春倌刚落脚的那户人家便聚集了一拨听众。
说春,是用一种单调的旋律,唱一段打油诗一样的吉利话,翻山越岭的“说”过一个腊月,也赚不下几个钱,即便在我们山村里穷苦人的眼里,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好营生。人们有时候打趣小孩子会说:“你念个啥书,不念书也能当官哩,当个春倌!”。
但春倌的到来,与村民们来说仍然是件高兴的事情。他们至少会带来一阵热闹,留下来年安排农事的重要依据——春帖,据说还能带走旧年里余下的晦气。
我上高中以前,年年寒假里都能见到春倌来。春倌大都是20来岁的小伙子,也有见过中年大叔,老年人却没有,想来翻山越岭走家串户是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情,身强力壮才吃得消。春倌大都是一个人行动,也见过二三人结伴同行。
春倌的说春是一种不能拒绝的“服务”,走到某家,只要大门开着,春倌便将“打狗棒”往大门边立住,人站到门内,整一整肩上的褡裢,清清嗓子就开始说唱起来,围观的人越多,唱词也越精彩。
有的春倌唱的文绉绉一些,大家都不大听得懂。据说他们这个行当也是师徒间传艺的,大概也流传下来一些讲究的唱词吧。 大多数春倌唱的是粗浅俏皮的大白话,比如:“此处一看是富人家,好吃好穿有钱花,早上吃饭两碗肉,夜饭还得配壶酒……”连小孩子都听的哈哈大笑。
唱得几段,主人家便要来让一回烟茶,春倌谢过之后一边抽烟吃茶,一边和听众们聊上几句,说说年景天气,说说自己打哪儿来,走过了哪些地方。春倌一般都是远道而来,山村里一年到头难见几个生人来,一聊起来都是兴致盎然,春倌却着急去说下一家,烟茶用毕,赶忙从褡裢里掏出春帖来,主人家也赶忙小心接过春帖,再递上准备好的钱或米粮。
早些年山村里用钱紧张,米粮也是硬通货,春倌说一回春得到一碗白米也觉得十分满意,后来就只愿意收钱,一开始六毛八毛的,直到一块两块的涨上去,我上中学那会已经涨到五到十块了。给多少打赏虽然是主家自愿,但是年年也有个大体的行情,而且不老少乡亲们看着,给少了不好意思,给多了怕把别人比下去。除非是遇到特别吝啬的主人家,给的实在连春帖本钱也不够,一般情况春倌是不会表现出不满的,遇到格外慷慨多给的,也只多作两下揖,道谢两回。
那春帖其实就是一种包含节气的年历,有红黄绿三种,都是薄薄的油纸,印着粗黑的日历表格,右下角总有一头牛,后面跟着个小人儿,一手执鞭,一手把着犁头。我家每年得了新的春帖,我爸都要郑重的把旧的那张从墙上撕下来,在火塘上架起一个铁勺,搅一点面糨子,把新的春帖工整的贴好,之后背着手嘴里叨叨咕咕的看上半天。
春倌走到一村,村里家家都要去到,我想对全家都是文盲的人家,这春帖怕是没甚用处,不过在我印象中,过去倒是家家墙上都有贴着一张春帖。
山里人热情好客,有外乡人经过留个饭是很平常的事情,春倌却是不能留饭的。可能是认为他们身上携着从走过的人家带走的晦气吧,每到一家,都是站到大门边来说春,吃茶抽烟都是仍然站着,我没见过有请春倌坐下的情形,据说他们活动的范围只许在大门口,决不能跨过堂屋屋脊的界线去。
但若春倌赶上酒席,就不一样了,酒席里总是欢迎各式各样的外来者,人们认为酒席间来了和尚尼姑、乞丐、春倌一类,是十分吉利的事情。春倌又尤其的受欢迎,因为他们的到来,会给席间带来一道“特别演出”,比在普通人家里唱的精彩的多。从进院子、坐下吃饭,到起身离去,每一步都有一大篇吉利话。主家敬上烟来,便夸赞烟:“瘸子抽了你的烟,一天能翻九架山”,敬上酒来,便称赞酒:“聋子喝了你的酒,耳聪目明到九十九”……
终于有一年,春倌不再如约而至,等到年三十了,有人在搅贴对联的糨子时,才念叨一句:“今年春倌咋没来哟,春帖子都没有。”
到如今,连这样念叨的人也没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