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菜摊

她从乡下到城里已有几年时间,在小区的院门旁,她摆着一个小小的菜摊。她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老得多。额头上爬满了皱纹,暗褐色的皮肤,一张圆胖紫红的脸,麻斑密布;岁月的霜刀远未停止对她脸上每一寸肌肤的鞑伐,眼睛显得更小了。头发零乱,衣着不合时宜,乍看上去像是一位老妪,好在头发只是焦黄,并未花白。

这身打扮还是她刚进城时在夜市地摊上淘的——一件褪色的玫红棉服,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洗不掉的泥土痕迹。她总系着一条藏青色围裙,上面缝着个大口袋,装零钱的布袋已经开线,用同色线迹歪歪扭扭地补过。有次下雨收摊时,一枚五角硬币从破口漏出,她蹲在雨里摸了半天,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脖颈。

她的一双手粗糙不堪,皴裂的口子让人触目惊心,在冬日里尤其为甚,以至于有一天一位同龄的大嫂拉着她的手,惊奇而心疼地大叫: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怎么能变成这样?她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了之。

那双手的掌纹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指甲缝藏着青芥菜的碎屑。最深的裂口在虎口处,像干涸土地上的沟壑,夜里用胶布缠着,第二天搬菜时又挣开。有回给顾客找零,纸币勾住了她手心的倒刺,那人下意识缩了缩手,她赶紧把钱放在菜摊上,搓着手连说对不起。

每天她起得很早,天不亮就到菜场去批来一天要卖的新鲜的蔬菜。她很能吃苦,骑着那辆载满蔬菜的三轮车,晃悠悠过来,双腿将链条蹬得嘎吱嘎吱作响,似乎并不觉着怎么累。

那辆三轮车是花八十块从废品站买的,车斗用铁丝捆着块旧木板。每天凌晨四点,她都要蹬过三个红绿灯,在批发市场的铁门前搓着手等待。有次茄子降价,她多进了两筐,回来的上坡路蹬得特别吃力,车头一歪,满车蔬菜滚落在地。她跪在马路牙子边捡拾,有个西红柿摔烂了,她撩起衣角小心擦拭,最后自己将那个带伤的西红柿当了午饭。

她大大咧咧的,性情温顺,待人随和。有时她拿起一把刀来,将一条鲢鱼或鳙鱼去鳞,剜腮、剖肚、切块,很快杀好,手脚麻利,教人忘了她是一位女人。旁边有人需要帮忙,喊一声,她便晃动着肥胖的身躯,笑呵呵、乐颠颠地跑过去……

有次隔壁水果摊的老板娘孩子发烧,她主动帮着看摊,把不同价位的水果分得清清楚楚。给顾客称草莓时,还悄悄把压坏的几颗拣出来扔进垃圾桶:“这不能卖,娃吃了要闹肚子。”等老板娘回来,她自己的青菜蔫了好几捆——到底误了自家生意。

她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了,因为来她这儿买菜的人越来越少。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小区里的住户本来不多,而且卖菜的超市离这儿也都不远,方圆几百米内还都有两三家菜摊。尽管她竭力经营,可每天来买菜的主顾仍门可罗雀。这样下去怎么成呢?她内心感到无比焦虑。她试过很多办法:把韭菜扎成小捆,用稻草系着漂亮的结;在塑料袋里备好葱姜蒜当添头;甚至偷偷观察超市的促销价,把自己的菜价调低毛把钱;哪怕是熟人赊账,她也并不在意。

有一天,有人看见她同一个瘦小的男人打架,男人将她的头发扯乱,她将男人的脸抓伤。原来那男人是她的丈夫,因为卖菜的生意清淡,夫妻俩发生了口角,一语不合便打了起来。“妈妈的,这个菜还有什么卖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管干点其他什么活儿,都比你成天赖在这儿偷懒强!”小眼睛的男人愤愤不平地说。

男人骂到激动时,一脚踢翻了装土豆的竹筐,圆滚滚的土豆滚到马路中央。她突然不还嘴了,默默蹲下去捡,有个土豆滚进下水道栅栏,她伸手指去够,丈夫见状更加生气:“烂土豆能值几个钱?!”她俨然没听见男人的问话,依然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只有肩膀在微微发抖——那天土豆进价每斤涨了三毛,她没敢告诉丈夫。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摸着胸口扪心自问,从跟你结婚到现在,老娘是那种偷懒的女人吗?可怜我每天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地卖菜过活,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你整天上个赤驴子班,啥事不管,有什么了不起的!菜摊的生意不好,这是我愿意的么?”那一刻,她心中的郁闷忽然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委屈地发着牢骚。

吵完架的第二天,她照常出摊,却把三轮车往巷口挪了十米——怕老主顾看见她眼角的新伤。那天生意格外冷清,直到中午,菜摊上还零零散散剩着好多菜叶发蔫的蔬菜。有个牵狗的老太太路过,她盯着摊上最后一把还算水灵的小白菜,突然追上去把菜塞给对方:“喂兔子吧,新鲜着呢。”其实她根本不认识那人,只是需要找个理由结束这个毫无收获的上午。

一个月以后,小区的居民发现,门口的那个菜摊不见了踪影,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卖菜的女人。在家门口忽然买不到菜了,大家觉得怪不方便的呢!听人说,她现在去了一家歌厅里当保洁员,再也不卖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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