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寨子的草鬼婆死了,按规矩要停灵三夜。
暴雨冲断了出山的路,所有吊唁的人都被困在寨里。
守灵最后一夜,棺材里爬出密密麻麻的蛊虫。
被蛊虫钻入耳孔的人,都开始重复草鬼婆生前最后的动作。
屠夫龙三对着空气剁了一整夜不存在的肉。
怀孕的阿茶撕开自己的肚子,掏出草鬼婆夭折的胎儿。
老猎户滚山爷用猎刀把自己削成一具骨架。
七岁的双胞胎手拉手,用童谣唱出草鬼婆被活埋的情人。
我必须找到那具白骨,否则所有人都会变成草鬼婆的傀儡。
可当我在后山挖出那具尸骨时,尸骨手腕上竟系着和我一样的鸳鸯银锁。
而我的后背,传来草鬼婆熟悉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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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黑沉沉的,像截被雷劈焦的老树根,斜横在堂屋正中。空气里塞满了劣质线香烧出来的浊气,混着山雨欲来的湿泥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灵堂里人不少。寨子里但凡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来了。草鬼婆活了整整一百零八岁,熬死了几茬人,辈分高得吓人。按祖上传下的规矩,她这种“通灵”的老人,死了得在自家堂屋里停够三天三夜,让魂灵把生前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都仔仔细细再捋一遍,才肯安心上路,不至于变成缠着寨子不放的凶煞。
我,石阿蛮,缩在靠门边一条吱呀作响的破板凳上,手里捏着半块冷硬的苞谷粑粑。阿爹石老岩蹲在我旁边,闷头吧嗒着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像块被风啃蚀了百年的老岩壁。他是草鬼婆采药的帮手,几十年了,算是寨子里除了她那早夭的儿子外,跟她打交道最多的人。此刻他眉头拧得死紧,浑浊的老眼时不时瞟向堂屋外黑沉沉的天。
天,压得极低。浓墨似的乌云翻滚着,挤在一起,沉甸甸地仿佛随时要砸下来。风在寨子上空打着旋,呜咽着穿过吊脚楼的缝隙,吹得堂屋门口挂着的白幡猎猎作响,像一群不安分的鬼魂在撕扯。空气里的水汽浓得能拧出汁来,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凉。
“这鬼天……”坐在我斜对面的龙三嘀咕了一句,声音粗嘎得像砂纸磨石头。他是寨里的屠夫,一身横肉把身上的旧汗衫绷得紧紧的,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手里那把不离身的厚背砍刀,此刻就随意地杵在脚边的泥地上,刀口被堂屋里昏黄的油灯光映着,偶尔闪过一道冷幽幽的光。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怕是要下刀子雨了。停灵停到明早,路还能走?”
没人接他的话。空气更沉了。角落阴影里,抱着大肚子的阿茶嫂动了动,她男人是竹编匠,去年进山砍竹子遇了塌方,尸骨都没找全。她缩在暗处,宽大的旧布衫也遮不住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上面,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像个没有生气的纸人。
堂屋正上方,草鬼婆的黑漆棺材像一座沉默的山。棺盖还没完全合拢,留着一条缝,据说方便魂灵出入。昏黄摇曳的油灯光,胆怯地舔舐着棺材粗糙的表面,却照不进那条幽深的缝隙,只投下几道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棺中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蠕动。烛泪沿着白蜡烛蜿蜒流下,堆积在烛台底座,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
“轰隆——!”
一声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爆开,震得整个吊脚楼都在簌簌发抖。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屋顶的瓦片上、门板上、窗棂上,噼里啪啦,密集得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狂风卷着雨腥气,猛地从门缝、窗缝里灌进来,堂屋里的油灯疯狂地跳动了几下,火苗被压得只剩下绿豆大小的一点幽蓝,光线骤然暗沉,每个人的脸都在那一瞬间被浓重的阴影吞噬,五官模糊,只剩下一个个扭曲晃动的轮廓。
“糟了!”坐在门槛边的老猎户滚山爷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快七十的老人。他常年钻老林子,耳朵比山猫还灵。他几步抢到门边,一把拉开沉重的木门。外面,漆黑一片,只有狂暴的雨幕,像一道接天连地的巨大瀑布,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只剩下哗啦啦震耳欲聋的水声。寨子通往山外那条唯一的羊肠小路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垮塌声。
“山塌了!”滚山爷的声音带着山雨般的寒气,猛地砸在每个人心上,“路断了!”
死寂。比外面的雷声更骇人的死寂,瞬间攫住了整个堂屋。空气凝固了,连烛火都仿佛停止了跳动。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又触电般猛地移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骨无声地往上爬。路断了,意味着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灵堂里,和草鬼婆这口透着邪气的棺材一起,熬过这最后一夜。
阿爹的旱烟杆在板凳腿上重重磕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闷响,烟灰簌簌落下。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压抑的惊惧。我捏着苞谷粑的手指用力到发痛,冰凉的汗意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龙三猛地握紧了脚边的砍刀刀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瞪着棺材,眼珠子里布满血丝。角落里的阿茶嫂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攥着衣角的手猛地收紧,骨节白得吓人,仿佛要捏碎什么。
雨,更大了。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油灯那一点幽蓝的光,在狂涌入的风雨气息中,艰难地喘息着,将灵堂里一张张惨白惊惶的脸,映照得如同鬼域。
时间,在这封闭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灵堂里,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秒都像在凝固的松脂里挣扎。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像天河决了口子,倾泻在小小的苗寨上,冲刷着吊脚楼的木柱和瓦片,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每一次雷声滚过,都像沉重的巨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震得人肝胆俱裂。
阿爹佝偻着背,蹲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生了根的石头。他手里的旱烟杆早就熄了火,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指节发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草鬼婆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眼神复杂得如同搅浑了的泥潭,里面有敬畏,有茫然,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藏不住的惊悸。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草鬼婆活着的时候,寨子里的人既离不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药粉虫蛊,又打心眼里怕她那双浑浊却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如今她死了,躺在棺材里,这怕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这风雨交加的困局中,发酵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龙三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在堂屋中央那点可怜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他那把厚背砍刀一直握在手里,刀柄被他掌心的汗浸得滑腻腻的。他不时地停下脚步,朝着紧闭的大门方向狠狠瞪一眼,嘴里低声咒骂着什么,粗嘎的声音被外面的雨声吞没大半,只能看到他脖子上青筋虬结。他偶尔瞥向棺材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戾气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备,仿佛那棺材里随时会跳出什么,需要他一刀劈开。
阿茶嫂缩在离棺材最远的那个角落,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墙壁的阴影里。她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高耸的肚子,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小幅度地、神经质地颤抖着。昏暗中,只能看到她苍白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她像一片风雨中即将凋零的叶子,脆弱得让人心惊。没人敢去打扰她,也没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是对亡夫的思念,是对腹中孩子的担忧,还是对眼前这诡异棺木的恐惧?或许三者都有,交织在一起,快要将她压垮。
滚山爷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盘腿坐在靠近门槛的地上,背脊挺得笔直。他那把磨得锃亮的猎刀就横放在膝头,刀锋在幽暗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老猎户布满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堂屋里的每一个人,扫过每一道被风吹得摇晃的影子,最后,那目光总是会沉甸甸地落在那口黑棺之上。他是在防备人,还是在防备别的什么?
我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感觉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钻。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口棺材。烛火摇曳,光影在粗糙的黑漆棺面上扭曲流动,那条没有合拢的缝隙,在晃动中仿佛一张无声咧开的、幽深黑暗的嘴。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感,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渗透出来,弥漫在整个空间,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阿爹说过,草鬼婆年轻时,是寨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手也巧,绣的花鸟能引来真蝴蝶。她有过一个相好的,是山外来的年轻货郎,会唱好听的汉人山歌,还会给她带漂亮的银簪子。后来……后来那货郎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后来,草鬼婆就变了,变得沉默阴郁,开始摆弄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虫蛇草药。
关于那货郎的去向,寨子里有无数讳莫如深的传言,像毒藤一样悄悄蔓延,却从不敢在阳光下提起。有人说他偷了寨里的圣物,被沉了潭;有人说他想带草鬼婆私奔,被寨老派人打断腿扔进了蛇谷;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是被草鬼婆自己……做成了情蛊的药引子。这些念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思绪。草鬼婆死前那双枯槁的手,似乎总是不自觉地抓着心口的位置,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暗影,在我心底悄然浮现——她的执念,会不会和那个消失的货郎有关?
“吱嘎——”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刮擦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利爪划过朽木的心脏。
堂屋里所有的声音,呼吸声,衣服摩擦声,甚至外面狂暴的雨声,在这一瞬间,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绝对的死寂降临。
声音的来源,清晰无比——正是那口黑沉沉的棺材!
所有人都僵住了。空气凝固成冰。龙三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粗壮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滚山爷盘坐的身体瞬间挺直,放在膝头的猎刀被他闪电般抓在手中,刀尖微抬。阿爹像被雷劈中,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瞪向棺材,手里的烟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角落里,阿茶嫂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口的、短促的抽气,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身体抖得像筛糠。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彻骨冰凉。眼睛死死盯着那条棺材缝隙。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沙……沙沙……” 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里面爬动、摩擦。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那条幽暗的缝隙边缘,开始蠕动!
一点浓稠的黑色,如同最污秽的墨汁,从缝隙里缓缓渗了出来。它不是液体,它在动!密密麻麻,相互纠缠、推挤,像一条条细小的、没有眼睛的黑色蛆虫,又像是一股粘稠的、活着的黑色烟雾。它们无声无息地涌出缝隙,数量多得惊人,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顺着粗糙的棺壁向下蔓延、流淌。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在灵堂里弥漫开来。不是尸臭,那味道更复杂、更邪异——浓烈的、陈年的草药苦涩味,混合着某种昆虫甲壳的腥气,最底下还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烂气息。这气味一钻进鼻孔,就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大脑深处,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蛊……蛊虫!” 滚山爷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肯定。他握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啊——!” 角落里的阿茶嫂终于崩溃,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这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灵堂里压抑到极致的恐惧!
人群炸开了锅。哭喊声、咒骂声、桌椅被撞翻的哐当声、混乱的脚步声……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撕扯着人的神经。有人想往门口冲,有人慌不择路地想往堂屋后面躲,互相推搡着、踩踏着,像一群没头的苍蝇。
“滚开!别挡道!” 龙三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手中的砍刀下意识地胡乱挥舞,寒光闪烁,逼退靠近的人。他像一头蛮牛,朝着大门方向猛冲。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混乱中,变故陡生!
一条筷子粗细、通体漆黑如墨、唯独头部闪烁着一点诡异磷光的蛊虫,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从棺木上弹射而出!它的目标,赫然就是正背对着棺材、挥舞砍刀开路的龙三!
太快了!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线。
那蛊虫精准无比地,一头撞进龙三那因为咆哮而张大的左耳耳孔!
“呃——!”
龙三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挥舞砍刀的动作瞬间定格。脸上的暴怒和凶悍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茫然和空洞。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闷哼,身体晃了晃。
下一秒,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神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浑浊的死寂。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向大门。他拖着脚步,走到堂屋中央那块稍微平整些的泥地上,那里原本放着一张矮几,早已在混乱中被踢翻。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龙三缓缓地、用一种极其专注又极其刻板的姿势,举起了他那把沉甸甸的厚背砍刀。
手臂的肌肉贲张,砍刀高高扬起,对准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
接着,狠狠剁下!
“咚!”
沉闷的剁击声响起,刀锋深深嵌入泥地。没有肉,没有骨头,只有冰冷的泥土。
拔出刀,再次扬起,剁下!
“咚!”
“咚!”
“咚!”
沉闷、单调、重复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混乱哭嚎的灵堂里,如同敲响的丧钟。龙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存在的砧板,手臂机械地抬起、落下,每一次都精准地剁在同一个位置,泥地被砍出一道越来越深的沟壑。他宽厚的后背肌肉随着动作绷紧、放松,汗珠沿着油亮的皮肤滚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那专注的姿态,像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屠夫,在肢解着一头看不见的、巨大的牲畜。
“龙三哥!”有人带着哭腔喊他,想上前拉他。
滚山爷厉声喝道:“别碰他!”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惊惧,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龙三那空洞的眼睛和被蛊虫钻入的耳孔,又猛地扫向棺材——那里,黑色的蛊虫潮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混乱。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如同鬼魅附体般重复着剁砍动作的龙三,看着他面前那道越来越深的、空无一物的泥沟。一股更深的、粘稠的寒意,彻底淹没了灵堂。
“嗬…嗬嗬……”
一阵怪异、短促、仿佛被浓痰堵住了喉咙的抽气声,突兀地从角落响起,盖过了龙三那单调的剁击声。
是阿茶嫂!
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那个角落。她背对着众人,面对着堂屋那面粗糙的土墙。她站立的姿势极其怪异,双脚微微分开,膝盖僵硬地弯曲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重量。她那双一直护在隆起的肚子上的手,此刻却垂在身侧,手指扭曲地张开,像鹰爪一样痉挛着。那抽气声正是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伴随着身体剧烈的、不自然的颤抖。
她猛地扬起头!后脑勺几乎要碰到后背!昏黄的灯光下,她那张原本苍白柔弱的脸,此刻因某种巨大的痛苦和无法抗拒的力量而彻底扭曲变形。双眼瞪得极大,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死死地、空洞地瞪着屋顶的黑暗。嘴巴大张着,嘴角却向上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尖叫,露出森白的牙齿和鲜红的牙龈。
“阿茶嫂!你咋了?!” 一个和她相熟的妇人带着哭腔喊道,下意识想冲过去。
“别过去!” 滚山爷的吼声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他手中的猎刀横在身前,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是草鬼婆!是她在作祟!”
仿佛是为了印证滚山爷的话,阿茶嫂那双痉挛的、鹰爪般的手,猛地抬了起来!
不是护住肚子。
那双手,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和疯狂,十指弯曲如钩,狠狠地、精准地抓向她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嘶啦——!”
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裂帛。
阿茶嫂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连同里面的小衣,在她自己那双非人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纸片,被硬生生从腹部中央撕开!布片向两边翻卷,露出底下白得刺眼的皮肤。
“不——!”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喊,胃里翻江倒海。
下一秒,那双手没有丝毫停顿,十指如钩,指甲瞬间刺破了那层薄薄的肚皮!
“噗嗤……”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湿腻的闷响。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泉水,猛地从破裂的创口处喷溅出来,温热腥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与蛊虫的邪异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恶臭。
阿茶嫂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那种诡异到极致的、咧着嘴的“笑容”,眼神空洞地瞪着上方。
她的手,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专注,深深地探进了自己裂开的肚腹之内!在里面摸索着,搅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血肉摩擦的粘腻声响。
“啊——!”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血腥恐怖的一幕,发出崩溃的尖叫,瘫软在地。
滚山爷脸色铁青如铁,握着猎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刀尖微微下垂。阿爹猛地捂住我的眼睛,但我用力掰开了他的手指。我必须看着!那冰冷黏腻的触感仿佛已经缠上了我的皮肤!
只见阿茶嫂沾满鲜血的手,猛地从自己敞开的腹腔里抽了出来!
她手上,赫然捧着一个血淋淋的、被羊水和血污包裹的、尚未足月的胎儿!
那小小的身体蜷缩着,皮肤是青紫色的,一动不动,显然早已没了生机。
阿茶嫂双手捧着这个血糊糊的死胎,动作僵硬而虔诚地,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众人。她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更加明显,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仿佛在向看不见的观众展示她的“杰作”。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的手臂、她的衣襟,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猩红。
“我的……崽……阿婆……接住了……” 她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音节,声音嘶哑扭曲,完全不似她本人,反而带着一种极其苍老、怨毒的腔调——那是草鬼婆的声音!
“砰!”
阿茶嫂的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血泊之中。她手里的死胎也滚落在地,小小的身体沾满了泥土和血污。
灵堂里只剩下龙三那单调重复的“咚!咚!”剁砍声,如同为这场血腥献祭敲响的鼓点。滚山爷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高高鼓起,眼中燃烧着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他猛地看向那口黑棺,声音如同从地狱里挤出来:“草鬼婆……你造的孽……够了!”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直沉默如磐石的老猎户滚山爷,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僵硬,却又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的韵律。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地直视着前方,仿佛穿透了堂屋的墙壁,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场景。
他右手紧握着那把磨得锃亮、曾无数次割开野兽喉咙的猎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棺材缝隙里透出的幽暗磷光,以及阿茶嫂倒地处那摊刺目的血迹,寒芒流转,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锋锐。
滚山爷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那口邪异的棺材。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稳定地举起了手中的猎刀。
刀尖,对准的,是他自己的左臂。
“滚山爷!不要!”我失声尖叫,想扑过去,却被阿爹铁钳般的手死死拽住。
没有回应。滚山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握着刀的手,稳得如同磐石。
刀光一闪!
“嗤——!”
一声清晰的、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皮肉割裂声响起。
猎刀的锋刃,如同切过一块放置已久的冷猪肉,轻松地、深深地嵌入了他左臂上臂的肌肉里!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粗壮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很快积成一小滩暗红。
滚山爷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静和……狂热?他手腕翻转,刀锋沿着肌肉的纹理,稳定地向下切割。皮肤、肌肉纤维被一层层割开、分离,露出底下白森森的臂骨!
“呃……”阿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滚山爷的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角似乎还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完成一件期待已久的工作。他换了个角度,刀尖开始剔刮附着在臂骨上的筋膜和碎肉。刀锋刮过骨头的细微“沙沙”声,混合着血液滴落的“嗒嗒”声,在死寂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啃噬着最后残存的理智。
他在“处理”自己的手臂!像处理一头刚刚猎杀的野猪!专注,细致,一丝不苟!
手臂上的血肉越来越少,白森森的臂骨暴露得越来越多,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瘆人的冷光。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身体,顺着他破旧的裤腿往下淌。
“骨头……要干净……” 一个极其沙哑、模糊,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从滚山爷翕动的嘴唇里挤出来。那腔调,那语气,和刚才阿茶嫂发出的、模仿草鬼婆的声音,如出一辙!
是草鬼婆!是她在借滚山爷的口说话!
我的胃剧烈地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眼前的景象太过骇人,超出了想象的极限。滚山爷那专注“剔骨”的姿态,那冰冷空洞的眼神,那模仿着草鬼婆的声音,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景。他不再是那个经验丰富、令人敬畏的老猎户,他只是一个被邪异力量操控的、正在肢解自己的傀儡!
“嗬嗬……嗬……” 滚山爷喉咙里继续发出那种非人的声响,刀锋转向了自己的肩胛骨,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仿佛用指甲刮挠朽木的声音,从棺材的方向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正在“剔骨”的滚山爷那空洞的视线,都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抗拒的牵引力,投向了那口黑沉沉的棺木。
只见棺盖那条幽暗的缝隙边缘,又有新的动静。不再是涌出的黑色蛊虫潮。这一次,是两只异常苍白、枯瘦如柴的小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
那手太小,皮肤像揉皱后又泡发了的纸,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指甲又长又弯,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它们攀附着棺盖的边缘,用力地抠抓着粗糙的木料,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是那对双胞胎的手!是草鬼婆那对七岁就夭折了的龙凤胎的手!
它们正试图推开棺盖!
“阿爹!” 我惊恐地抓住阿爹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阿爹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他死死盯着那两只在棺盖上抠抓的小手,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往事。他猛地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
“阿蛮……跑!快跑!去后山……蛇头崖……找……找那具白骨!只有找到它……才能……才能……”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无法言喻的恐惧,“否则……所有人都得变成她的傀儡!永世不得超生!”
“白骨?什么白骨?蛇头崖哪里?” 我急切地追问,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滚山爷剔骨的“沙沙”声,龙三剁地的“咚咚”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耳边。棺材缝隙里那两只苍白的小手抠抓得更用力了,棺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彻底推开!
阿爹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惊恐地扫过那口棺材,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阿茶嫂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和她身边那个小小的死胎,最后落在滚山爷那鲜血淋漓、白骨隐现的手臂上。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像是怕极了什么,最终,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鸳鸯……银锁……她……她心口……一直攥着半块……那男人……也有半块……”
鸳鸯银锁!半块!
我猛地想起草鬼婆入殓前,阿爹给她净身时,曾费力地想掰开她紧握成拳的右手,但没成功。阿爹当时只是叹了口气,说:“算了,让她带着走吧,是她半辈子的念想。” 那拳头里,攥着的就是半块鸳鸯银锁?属于那个消失的货郎?
就在这时——
“砰!”
一声闷响,如同朽木断裂。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盖子,竟被那两只苍白的小手,硬生生推开了一尺多宽!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混杂着腐朽草药、阴湿泥土和浓重尸气的恶臭,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灵堂。那味道冲得人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昏黄摇曳的烛光,胆怯地探入那敞开的棺口。
光线下,棺材里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草鬼婆那穿着深蓝色绣花寿衣的枯槁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块小小的、惨白的绣花手帕,遮住了口鼻。而在她的尸体两侧,如同守护着沉睡母亲的孩童,静静地躺着一对小小的身影。
正是那对七岁夭折的双胞胎!
他们穿着同样深蓝色的、小小的寿衣,脸上同样覆盖着小小的白手帕。他们的身体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僵硬和灰败,皮肤像是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粉。最诡异的是他们的姿势——两只同样苍白枯瘦的小手,竟然在棺材里,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如同生前最亲密无间的手足。
棺材盖子被推开,外面昏黄的光线和阴冷的空气涌入,似乎惊扰了这对沉睡的“孩子”。
在所有人惊恐到极致的注视下,那两只紧握在一起的小手,竟然……同时动了一下!
不是挣扎,不是抽搐。是极其同步地、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覆盖在他们脸上的两块小小的白手帕下,传来了声音。
不是哭声,不是笑声。
是歌声。
两个稚嫩得如同清晨露珠滑落草叶、却又冰冷空洞得没有丝毫孩童气息的童声,叠在一起,用一种极其缓慢、如同念诵古老咒语的调子,幽幽地唱了起来:
“月亮亮,爬竹篙……”
“哥哥背妹过藤桥……”
“藤桥断,哥哥掉……”
“黑土埋,白骨笑……”
“阿妈找啊找……”
“泪流干,头发焦……”
“血染银锁鸳鸯鸟……”
“等啊等……骨头烂了无人晓……”
歌声在死寂的灵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缠绕心脏。那歌词里赤裸裸的指向——藤桥断、哥哥掉、黑土埋、白骨笑、血染银锁……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和阿爹的心上!
阿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看向棺材里那对唱歌的双胞胎,又猛地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一种近乎明悟的绝望!
滚山爷剔骨的“沙沙”声停了。他僵在原地,沾满自己鲜血的猎刀垂在身侧,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似乎也被这诡异的童谣摄住了心神。龙三的剁砍声也顿了一拍,随即又更加疯狂地响起:“咚!咚!咚!”像是在为这恐怖的童谣打着节拍。
“蛇头崖……藤桥……” 阿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陷,“桥……早就塌了……崖下……乱葬岗……当年……当年……”
他终于崩溃了,浑浊的泪水涌出眼眶,语无伦次:“是他们……寨老……说货郎拐带圣女……坏了规矩……打断腿……扔……扔下蛇头崖……就在……就在藤桥断口下面……草鬼婆……她……她找了一辈子啊……”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草鬼婆的执念!她那半块紧攥不放的鸳鸯银锁!双胞胎童谣里唱出的真相!蛇头崖下,藤桥断口,乱葬岗里的白骨!那就是关键!那就是解开这恐怖诅咒的唯一钥匙!
“阿爹!等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句话,猛地挣脱开阿爹冰冷颤抖的手。
不能再犹豫了!每一秒都有人可能变成下一个龙三、阿茶嫂或者滚山爷!
我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灵堂那扇在风雨中摇晃的大门。身后,是龙三沉闷疯狂的剁砍声,是滚山爷那鲜血滴落的“嗒嗒”声,是双胞胎那冰冷空洞、反复吟唱着“白骨笑……无人晓……”的童谣声,混合着外面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狂暴风雨声,交织成一曲来自地狱最深处的交响乐。
推开沉重湿滑的木门,冰冷的狂风裹挟着暴雨,如同无数根鞭子狠狠抽打在身上。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是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
我没有任何照明,只能凭着从小在这片山林里摸爬滚打的记忆,一头扎进了这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暴雨之中。目标只有一个——后山,蛇头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