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年轻时,曾经度过一年左右的流浪生活。”灰田开始讲述,“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那是个大学纷争的风暴席卷全国的时代,就文化而言是反文化风潮的鼎盛期。具体情况没有告诉过我,好像是在东京的大学里念书时目睹了一些不可理喻、愚不可及的事,结果父亲厌倦了政治斗争,从运动中抽身。申请休学后,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周游全国。靠干体力活赚取生活费,得空就看看书,还接触了许多人,积累了人生的经验。
父亲常常说,说不定那是自己最幸福的时代。从那种生活中学到了许多重要的东西。我从小就听了无数遍那些日子里他经历的种种事情。简直就像士兵在讲述远古时代发生在远方的战争趣闻。那段流浪生活结束后,父亲重返大学,开始了平静的研究生涯,再也不曾出门远游。据我所知,父亲大致过着仅仅往返于家和职场之间的生活。不可思议吧。无论看上去多么四平八稳的人生,肯定都会有巨大的虚脱期。也许能说成为发疯而准备的时期。人类大概需要这种类似间歇期的东西。”
那年冬天,灰田的父亲在大分县深山中的一处小温泉做勤杂工。他彻底喜欢上了那个地方,打算安心待上一段时间。每天完成规定的体力活,干完分派给自己的几件杂务,其余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尽管薪水可想而知,但提供一日三餐还有宿舍,能随意泡温泉。还可以躺在狭小的单人间里,利用空闲时间尽情读书。周围的人们对这位寡言古怪的“东京学生哥”很亲切。提供的饭菜尽管简朴,但用的都是本地产的新鲜食材,非常美味。最重要的是那里与世隔绝,因为信号不好看不到电视,报纸也只能看到头一天的。最近的公交车站位于沿着山路走下去三公里的地方,只有旅馆的一辆破吉普能跑到那里的险路。连通上电也是最近的事。
旅馆前面流过一条美丽的山涧,能捉到许多色彩鲜艳、肉质肥厚的河鱼。鸟儿尖声啼叫着在河上喧闹地飞来飞去,看到野猪和猴子也是平常事。山上是野菜的宝库。在这孤绝的环境中,青年灰田尽情沉湎于读书和思考,不再关心现实世界复杂繁多的事情。
住进旅馆后大概两个月,他开始和一位房客聊天。那是个看起来大约四十五六岁的男人,身子长,手脚也又细又长。短发,额头光秃秀的,戴着金丝眼镜,脑袋的形状像刚生下来的鸡蛋一般圆溜溜。他肩跨一只塑料旅行包,独自走上山来,从一周前便寄宿在这家旅馆里。外出时,总是皮夹克配牛仔裤外加工作靴的装扮。天冷时会戴上绒线帽,脖子上绕一条藏青色围巾。他姓绿川。至少这姓氏连同东京都小金井市的住址都留在了登记簿上。为人好像一丝不苟,每天正午前结一次账,用现金付清前一天的房钱。
(绿川?这里又有个带色彩的人。然而作没有插嘴,侧耳倾听。)
自称绿川的男人无所事事,有空就去泡露天温泉。到附近的山上散步,烤着被炉一本又一本地读自己带来的文库本(多半是无害的推理小说)。晚上一个人喝两合烫热的酒。既不会多,也不会少。他像灰田的父亲一样寡言,没有必要的事情就不跟别人说话,然而旅馆的人们并不介意,他们习惯了这类客人。特地跑到这种深山里来泡温泉的人,多少都有些怪癖,长期逗留的客人这种倾向就更明显。
青年灰田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泡在河边的露天温泉里,恰巧绿川也来了,是他先打的招呼。不知何故,绿川似乎第一眼就对这个做勤杂工的青年有不小的兴趣。说不定看到灰田休息时坐在檐廊边看乔治·巴塔耶选集也是原因。
我是从东京来的爵士钢琴家,绿川说。因为私生活上遇到了无趣的事,对每天的工作也感到疲倦,想在安静的环境中休息一段日子,就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里来了。可以说是在漫无计划的旅行中,出于偶然走到了这里。这里没有多余的东西,很合我的心意。你好像也是从东京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