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不过一棵树

2016年8月28日,也就是整整一年前,卓航终于告别了他的理想,树到深冬,也离开了它的根。

01

卓航和我说:“你是我在中国看见的最后一个人。”

对于这样一句满含基情的话,我竟然还有些感动。之前很多人都说卓航很帅,唯独我没有看出来,就像别人都叫我胖子,唯独卓航不叫,因为我们都觉得穿着厚毛衣的卓航比我瘦不了多少。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因为这一项重大而严肃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卓航和我就成了朋友,他的朋友只有我一个,我的朋友也只有他一个,感觉颇有点像杜甫说李白:“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只不过世人欲杀的是我们俩,所以我们俩就互捧臭脚,说因为我们有才。

而卓航那天真的有些帅,头发梳得锃光瓦亮,圆圆的一坨,机场的灯光一照闪得跟葛优似的,大变活发。黑色的小皮衣也锃光瓦亮,许是刚拿鞋油刷过。我说你要是再背一把吉它就完美了,这是憋着劲要勾引外国女人吗?他笑着说不是,在中国的地界还是想勾引中国的女人,只可惜这么多年被杀得丢盔卸甲,今天只好做一次谢幕演出,告诉别人老子是站着死的。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尬聊,但我们生生扯了半天淡,最后我眼看着他进登机口,寻思机场这么多人,他怎么就只看见了我,卓航啊卓航,你眼睛这么瞎,在国外我能放心吗?忽然一个手帕递了过来,我有点不知所措,接着那个手帕飞上了我的脸,轻柔地跟什么似的,差点让我找回十二岁初夜的感觉,接着我看见叶紫笔直地站在我面前。

我说:“别这样,虽然你很漂亮,但是卓航刚走我就接盘,对大家都不太尊重。”

叶紫微微一笑,薄薄的嘴唇带着些讥讽,那就是她最常见的微笑,她说:“看你哭得这么伤心我就知道了,我不会拆散你和卓航的。”

02

我和卓航都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全仰仗人类文明最伟大的瑰果,总是满饮十杯酒之后再说话。第一次东倒西歪是在十年前,我们都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趁着我倒头睡着,卓航做了最怂的人办的最怂的事,表白。

当然不是和我表白,虽然第二天他在我的床上蹦了两个小时,我一边咬着煎饼果子,一边跟看疯子一样看着他,我知道叶子一定是答应了,但如果换作我是他,我可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原谅我嘴毒,云淡风轻地提醒了一句:“恭喜你迎来了,跟手机谈情说爱,跟右手夜夜欢好的生活。”

卓航瞪了我一眼,举起双手不屑道:“别逗了,叶子是两只手。”

我一直觉得卓航有些缺爱,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如果是我三岁的时候就父母离异,从此过上两边都不乐意要的生活,我可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卓航的这间屋子,是他爸妈这么多年给过他唯一的礼物,然而这个礼物还被我霸占了,自从我跟他一个脑袋磕在地上之后,他就很少回这里,多半都是我在住。

忘了说,我叫王陆,是个无业游民,初中的时候看了韩寒的《青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退了学,从此过上乱七八糟的生活,靠父母养我到现在。而卓航是个根红苗正的祖国鲜花,红领巾队徽团徽接连往胸脯上招呼,晚上回宿舍,吃饭去食堂,烟酒不沾,AV不看,可以说基本不怎么算人。

他只有一个爱好,只是这个爱好有点哲学,哲学是虚无缥缈的,他想当个作家。

我没什么文化,只是比较喜欢八卦。我听说作家大多数都是无心插柳,而卓航却总是一丝不苟地研究栽花手册,把当作家当成一种事业来做,可这份事业是努力就能成功的吗?如果努力就能成为马云,那愚公不早成了世界首富?

我不止一次地这样和卓航说,但卓航就是不信那个邪,我知道他之所以这么执着,是因为跟一个人吹了牛批,那个人就是叶紫,那时候她还叫叶子。

叶紫的脑回路也有点奇怪,五六年前的时候,网络上有股莫名其妙的复古热潮,叶紫就十分民谣地把自己名字改成叶子,然后去装当代李清照,没事沉醉一下东风,花前病病酒,比比谁更瘦。

每一个十五六岁女孩心中都曾有一个衣冠禽兽的男神,古人为什么觉得谈恋爱基本不算个事,那是因为没有互联网,眼界太小,周围也没别人,彼此在啥都不懂的年纪就成亲,高枕无忧。而在当代,男的如果想稳赚,就去在一个女生情窦初开的时候走入她的心,简单还高效,到老就可以庆幸自己总算没白耍这一辈子流氓。

当年哄骗叶紫的那位不知名老流氓,在这个问题上看得非常透彻,得手之后飘然而去,把一个虚幻的形象留给少女,手段端的高明。我们可怜的卓航前五年都一直在努力证明自己很牛批,试图抹去叶紫心中的那个影子,终于在这喝多了的时刻大功告成了。

03

卓航最喜欢下雨天也最喜欢春天,最可怕的是春天里的下雨天,卓航总是要拉着我去散步,不打伞。

卓航家的附近有一个公园,似乎是为了纪念历史上某位著名文人而建造的,公园里面通了水,人工制造出一条小河,曲折蜿蜒地穿插在公园中间,上面还建了很多桥和亭子,颇有中国风的味道,卓航一年四季都爱来这里,他说这里就像是一位美人,一年四季就似淡妆浓抹,各有各的韵味。看他那淫猥的双眼,我想他说的是叶紫。

早春时节,清新嫩绿的青草生满河畔,细雨密密斜织,击打在湖面上泛着涟漪,我们的眼前有时浓时淡的水雾,远方的石桥和灰蒙的天空一色,眯眼就看不清。

须臾我们走在桥上,托卓航的福,高中都没上过的我竟然喜欢上了文学,一门心思地看着桥上雕刻的诗词,还能和卓航扯两句这些字是学的哪个名家字体。

卓航忽然吃吃地笑了笑,我知道他每次出现这种诡异莫名的笑容就是在想叶紫,我叹了口气,本来不想理他,他却拽拽我的衣服,说:“叶紫说要和我见面,在北京。”

好吧,怪不得。

“你见就见呗,跟我说什么。”

卓航的脸上现出谄媚的神色,我陡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只听他理所当然地说道:“你得跟我去!”

那时候卓航已经上了大学,而叶紫却还在上高中,国情大家都知道,苦逼的高三,你打个盹儿都不行,还能让你见网友?

但卓航等得起,结果叶紫高考之后就把他甩了。

“诶,我说老哥,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那天晚上是卓航第二次喝醉酒,大醉,不知道的还以为打劫了烟酒铺,我默默地做好了拨打120的准备。

“我也不知道。”卓航说着又干了一口,“可能是她高考比较烦躁,然后我期末考试也很烦躁。你知道,恋爱本来就是一件看心情的事,既然两个人在一起徒增烦躁,那自然就分手了。”

我:……

“不是很懂你们这些学生的恋爱观,我只想知道,机票怎么办,说好了暑假见面的。”

卓航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我的背后忽然有些冷。

他又是那样,诡异地一笑:“你去吧,我不想见她。”仰头又干了一口。

呵,呵,呵,我默默地抽出了四十米的大刀,卓航嗷地一嗓子,昏迷不醒。

04

我看到了那个大红裙子,长头发乌黑有光泽,跟手机上说的特征一样,我内心忍不住腹诽,卓航怎么这个眼光,太土了吧!

那个女孩似笑非笑地向我走过来,低声问道:“你,你是卓航吗?”

我无奈地嗯了一声,然后也礼貌地问了一句:“你是叶紫吧!”

那个女孩也嗯了一声,怎么好像也很无奈。

巨大的尴尬如同北京浓重的雾霾,我不知道该聊什么,毕竟他们的事我都不知道。叶紫似乎也很配合,全然没有说他们分手的事,于是我们就跟是自己逛了一趟街,自己听了一场音乐会,自己喝了一杯咖啡,只不过有个人非常巧的干了同样的事情一样。

已经入了夜,我们行走在长安街上,我看了看表,真是不早了,得商量一个住处。

我不经意地问了叶紫一下:“等会儿,去哪睡?”

叶紫猛地一顿,满脸通红且结结巴巴地说:“嗯,还有这个环节吗?”

我一惊,不禁脱口而出:“你平时都不睡觉的吗?”

那个女孩跟像就义一样,慷慨地挺了挺胸,说:“好,睡就睡吧。”

我看明白了她的误会,再也忍不下去了,终于说道:“对不起,其实我不是卓航,他不想来见你,我是替他来的。”

那个女孩一惊,捂着嘴呆了半晌,然后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哈哈,太巧了,其实我也不是叶紫,我是她闺蜜,她不想见那个什么卓航,让我替她来的。”

我差点晕倒,敢情这俩人都躲了啊!

女孩还神秘兮兮地冲我眨了眨眼,悄悄道:“我还特意选了一套比较叶紫的衣服……”

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应道:“你真是有心了……”

那个女孩摊了摊手,顺带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问道:“那么我们去哪睡?”

05

我一直都不明白卓航为什么对叶紫一往情深,在这个时代,明明肉体维持的情人遍地都是,爱情提到精神的高度反而特别累。

我从北京回来之后的两年,卓航没有恋爱,他到大学之后学习其实不怎么好,很多精力都用在写作之上,死命地去给各地的杂志社投稿,还办了个人的公众号,开始订阅的人只有我,后来渐渐有了一些名气,他和叶紫分手之前写的东西都是腻人的爱情,无论悲喜,格局总是不大,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世界只有叶紫。而和叶紫分手之后,他的文章内容突然就丰富了起来,家国天下,从杨过变成了郭靖。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路口烧烤摊前问卓航:“如果你红了,是不是就不会跟我在这里撸串喝酒了。”

卓航笑得恬淡,说:“不会了。”我哦了一声,却听他说:“我会在这家对面自己开一个,想怎么吃怎么吃,还抢这家的生意,让丫穿的肉这么少!”

美好的愿望总是不会达成,一切的豪言壮志都只是酒精一样自我麻痹的玩笑。但人世本来就如此虚幻,何苦还不活得真实一些。

我真的信了卓航要开烧烤摊的话,忙着看一些关于餐饮行业的书,卓航学校里有一个号称整个华南最大的图书馆,我家早已把我放弃,但因为卓航我竟然拾起了学习。

图书馆是一座英伦风味的建筑,翡翠色的巨钟就像它的脸,俯视着源源不断进入它身体里的学子,我忽然很羡慕这座图书馆,因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件东西,无论是漫长的街道,还是浩渺的大海,或者只是山林中一株最不起眼的狗尾巴草。我希望能永远当一个旁观者,永远不涉足这世间的任何故事。

可是事与愿违,烦恼总是要找上我。

“没有借书证不能进去。”

保安大爷声如洪钟,一票否决了一个失足少男重新点亮人生的心愿。我和卓航灰溜溜地出来,天上乌云阵阵似乎是要下雨,我用力挤出一个微笑,跟卓航说:“没事儿,天公作美,还有雨景可观。”

我因为经常和卓航混在一起,卓航系里里认识我的人也不少,路过的一个卓航的同学看到我在图书馆门口,忍不住嘴贱:“人跟人不一样,你来这干什么?”

我微微一笑,不想说什么,却听卓航脱口而出:“想干你妈,就是嫌太老。”

我知道卓航在学校的人缘并不好,卓航长到现在也没练出多高的情商,他离异的爸妈经常因为这件事批他,我真是很奇怪,为何世上有如此厚颜之人。我其实知道,卓航并不是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他只是倔而已,知世故而不世故没有多稀奇,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站在你面前,你会觉得他是傻子。

那天卓航因为打架背了个处分,这种事如果放在中学,对于我们这些别人口中生来就是的坏学生的人来说,真不算什么事,可卓航已经面临毕业,我不想他因为我辛苦,可惜他非要出几拳头,外带几脚。

06

许多人都说卓航是个特别冷的人,我觉得向来觉得这种话纯属放屁,然而卓航偏偏证明了一下,结果十分惨痛。

“卓航同学,因为帮人作弊,必须休学。”

所谓休学,其实就是迂回地开除你。

校园里有几件最尴尬的事,比如躲草丛里正亲的热闹被老师抓住,在厕所蹲着抽烟的时候正好校长进来,但这些都比不上帮人作弊被开除,这简直不是尴尬,直接就是傻。

那天夜里,我在一家歌厅前抽完第七根烟,拿着砖头打算等那小子出来了火拼。结果卓航神出鬼没地出现,指着我那通乐:“你还真是烂漫无邪啊,多大了还干这事儿!”

我:……

谁这么大了还帮人作弊?

很显然,卓航特别需要朋友,如果你真的让他感觉到你是真心对他,他虽然明着不会表现出来,但实则处处都会为你着想,即使你做的事不是什么好事,他都愿陪你下地狱。可惜这世上像唱歌那哥们儿那样的骗子太多,卓航这样的傻子却凤毛麟角。

“放心,我爸我妈都有钱,俩人随便凑凑就摆平了。在这念不了,就出国。”卓航还是一脸云淡风轻。

我吐出烟雾,嫌弃道:“你就别装任性了,真什么样你心里没点数吗?”

就按卓航这辉煌的战绩,就算出国又能混到啥学校里去?

卓航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诡异的笑容,拿起手机向我摆了摆,深夜里的屏幕很晃眼,我发现那是叶紫的对话框,他们又和好了。

我想向卓航笑笑表示恭喜,但我明知可能不太自然,甚至有点同情的味道。

“以前隔着中国,这回隔着太平洋,我告诉你,临走前你必须把她睡了。”我毅然决然地说。

“肉体的事儿还是交给你和她闺蜜吧,再说……”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夜风吹满襟,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这世界挺过了千万年,也早已不是单纯的少年,什么东西又是牢靠的呢?

“你要来送我!”

我点点头,我不来,还有谁来呢?

07

卓航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喝醉。

我问他和叶紫为什么又突然和好了,卓航只说了两个字:“旧友。”

我终于明白了卓航和叶紫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就像在酒中的香味,花里的色素,诗词中的一笔一划,人心头的温度。单单拿出来什么都不是,可就偏偏不能消失。

卓航说我是他在中国看见的最后一个人,但他的眼睛里分明映着叶紫。

我其实很早就见过叶紫,在去北京的那一次,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女人,我想卓航也是,同样的,如果此刻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叶紫的闺蜜,很可能最后的结论是她们根本不了解卓航和我,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在虚幻化,首当其冲的就是人的感情,那些人生最美好的憧憬被打碎,播散到空气中,在这个世界里漂浮。

“卓航,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想成为一棵永远活在春天的大树,叶子永远都不凋谢。”

如今树叶凋零,连树都离开了它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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