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上的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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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租的公寓楼下有个小花店,有些破旧,开了估计得有四、五年了。

花店和她一样都没有名字,只在傍晚的时候营业,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大型订单:不接婚礼、不接葬礼、不接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宴席,没有招牌、没有节日特价花卉告示、也没有根据时令、季节上浮下沉的价格。穿过终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她家窗户下的路口,就是那家花店。做旧的昏黄电气灯、简易的黑漆木饰板、刻意雕饰的老式装修,但花店却又安置在最喧闹的十字路口。在内里偏安一隅,却又不停向外沾染着城市中的匆匆。人群途径过它,如同途径过上世纪展览博物馆里的一件现代仿制花瓶。

在黄昏时刻,透过朝着地平线狂奔的暮色,花店被剪裁成一个枯瘦的影子呆立在盛大的黄色幕布之前。不一会,大幕渐起,墨色洇入天际,舞台灯光次第亮起,黑夜与人造光一同驱赶着脆弱的黄昏。从花店里朝外看去,人们依旧行色匆匆,似乎自然亮度的变化并不能影响到他们,面容一直维持一种标准化的冷漠。他们似乎是受什么牵拉而奔赴一个又一个目的地。很明显,这并非是某种充满热枕的自发性行为,实则是一根根系在指向流逝的时针上的绳子拴住脖颈的牵拉行为。来不及是常态,恒星赠予的白昼远远不够,人们不能休息,也不愿休息,仍然在不停地游荡。

据我很长一段时间的观察,不少来这里买花的人都有一种奇妙的趋同性:“需要快速地将诉求投射到某个实体上,并希冀可以即时生效。”就比如某些忘记重要纪念日的人,在亲密之人充满期待的临时提醒之后,急匆匆地赶过来买一些颜色鲜艳的东西聊以自慰;又或是懒得认真处理关系的人,借用意义可以凭借花言巧语而变得隽永的东西,满足自我奇怪的虚荣。在这种时刻,他们的认真程度会陡然上升一个台阶,比某些在饭店点餐的特殊食物过敏顾客还要苛刻,似乎将全部的希望都押注在这里了。

但这里的店长早就掌握一套非常行之有效的应对方式。他能根据客人们的不同目的,给出极具专业性的推荐和讨人喜欢的建议:献给暧昧对象的扶朗菊、献给不同阶段恋人的玫瑰、献给激情消逝殆尽的夫妻的小百合......基于不同的花束选择,店长还会附上相伴而行的真切花语——一种带有些许说明性质的、缝在香气和颜色之外的注脚,颇具延伸和迷惑含义。基于这个特殊原因,这个小小的花店宛如一个教堂,而他就像是一个神父。多半由于缺乏真诚而即将被判处懒惰和色欲之罪的罪人不断向他涌流而来,时间化成一把利刃正悬垂在他们岌岌可危的关系之上。为了拯救他们,站在高台之上的神父将教义一丝一丝拆解,并刊印到没有意义的纸张上。罪人们兴致冲冲地从神父手里讨走了一张张,被赋予新意义的无意义白纸,他们称之为赎罪券,也称之为“花”。

虽然店长极其精准和华丽的措辞总是能切入客人最内心深处的需求(往往这些话后续还要借由客人的嘴再转播一次),而且总是能和客人拿走的花相得益彰。一些修饰和比拟带来的颤动在瞬时就会带来极大的影响:一束花的立锥之地被简单的言语开拓成一个王国;细微的香气被异化成热烈的芬芳;一抹简单的颜色就被形容成繁茂的森林、灼热的岩浆。只不过是一张牛皮纸包住的一束或者两束鲜花,但在言语的催化下,就像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指引着那些客人朝着“意义”发起一次勇武的冲锋。但这些言语的时效性也就持续到另一个人的转述结束,因为转述者并不相信旗帜下的真挚,只是看中了其可解燃眉之急的功能性。在岌岌可危的时候,迫切地用花和言语构筑成一个新的牢笼,深深地困住自我和另一个人。

对此,我不太想多加赘述。店长自己都对这些花言巧语抱有一种淡淡的厌恶,其背后的原因并不是他逐渐对此不相信了,而是愈来愈多的客人都将从店长这里窃盗来的真心言语视作情感上的工具,只不过是借着别人的一颗真挚的心填补自我不愿补上的漏洞罢了。但不过,之前的我,并不清楚真挚也可以被视作为工具,或者成为一种量贩产品出售。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并不清楚自己手握的筹码到底具有多么珍贵的价值,自顾自地就将自己的真心,视为廉价之物,然后颤颤巍巍地呈给一个模糊不清的女人,并期待她可以和我一样满怀热诚地吃掉我的心脏,在等待的过程中身子不断地颤抖。

时至今日,那个女人虽然在我的脑海中已经丧失了具像的实体,但关于她的一切都像夏日大雨后难以抹除的潮湿和压抑,始终氤氲在我的生活里。并不是我刻意在记述中抹去了她的名字,是我的确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在我想起她的时候,并没有两到三个字符可以代指她的存在。因为没有一个可以反复呼唤的名字,所以我总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将她的影子刻入我的脑海里。没有语言和符号可供我将她的记忆留档于我的图书馆里,她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飘啊、飘啊的,居无定所,但一直存在。

由于我和她之间存在着漫长的边境线和模糊不清的距离,我很难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去观测她。匆匆一晚很难捕捉到她内在的本质,激情淹没了绝大部分相处的时间,除了投入在她细长胳臂的怀抱和身下的温暖之外,我的身子在温度极高的摩擦中一直失却清醒的直觉,只有她垂在我赤裸身子上头发的细腻和潮湿的触感,一再一再刺激我最敏感的神经。而我也反过来将我的温度覆于她柔软的器官上,用我的温润打湿她时而震颤、时而绷紧的身体。在她瞳孔放大的时候,我无暇透过他的干净眸子触摸到她的深处(更况且大部分时刻都是紧闭的),难有间隙去捕捉从中流露出来的,稍纵即逝的且只属于她的东西。而待到结束,一层完美的壳从她身侧的空气中逐渐凝实,附于赤裸的身体,使我再也无法更接近哪怕一步。

每次去她那里,我总是给她带一束花,就在她楼下的花店,犹犹豫豫地跟着店长基于时令和情调的建议,挑各种各样的花。在花店门口朝上看去,就能看到她公寓阳台向外延展的晾衣架,她的白色衬衫、米黄色毛衣、被夹子悬在半空的黑色长筒袜和贴身衣物,在秋末的凉风中晃荡着我的心思。我捧着花拾阶而上,反复默念楼下店长赠与我的甜蜜的话语,期待被赋予意义的颜色和气味可以成为打开他心门的钥匙,让我靠近她一点、再靠近她一点。

但往往事与愿违,就算安然地把花带到地方,也没地方放,要么就拆散了铺在后续肉体会在上交融的床上,要么扎得整整齐齐的花束就随意地横卧在椅子上,或者搁在乱七八糟的地上。等到下次再来的时候,花或者就不见踪影,或者就枯黄、腐烂在某处,在那里等着清扫、或者忘记清扫。奇怪的是,虽然她完全不在乎如何安置这些花束,也不是很想花费心力留存颜色和气味,但她看到花的瞬间,从眼中泛出的欣喜却不像是假装的,但她们的眼睛却并不落在花上,而是穿过花落在别的地方,花束间仿佛藏着一个深渊,把她的目光都吸进那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在这个时间的缝隙当中,她会耽搁一会,然后才会聚拢离散的目光,投向我的身体。她并不望向花束背后的一些,如花语一般的庸俗含义,亦或者是浓烈、雅致、清香、芬芳,与花无关,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送花本身非常有趣,兴许她觉得背后自有其隽永的含义,而非单纯的示好或者别的什么。

“今天带的是什么花?”

“澳洲玫瑰。”

她穿着丝绸睡衣斜倚在床上,眼睛并没有望向我手中的花,有点百无聊赖地望向空空的天花板,没看向我手里捧着的花,自顾自地任由口中的烟雾抚过她的脸。她并不继续发问或者留给我借此贴近她的窗口,我就只能将花束摆放在卧室外面的阳台一角,下次再来的时候往往就枯黄或者消失不见了,就好像我从未给她带过花,就连试图靠近她的过程都被抹除得毫无痕迹。     

但我其实很爱这个瞬间。倒也不是因为送花隐含的暧昧,或者耽于她眼中欣喜的浅显含义所带来的虚荣。较之于肉麻的互相反馈、不断靠废话来填充的窒息氛围,一种默契的平静有些奇怪地繁荣在鲜艳的植物之间,宛如昨晚冰冷的残羹,没有蒸腾的热气和亟待享用的期许,也鲜有充斥着孤寂和疲惫的颓唐。只是简单明快的花束,通过二人之间视而不见的态度被悄悄地递送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满是将是未是、方兴未艾的幻想世界。我和她将一些细微的火花和悸动都送到了这里,保持着四目相对的时候欲望的纯粹,保证其不被任何了无形状的情感因素所干扰、所搅乱、所摧毁。虽然我几乎拥有了为灵魂交互所点缀的一切,但这些都不属于我,交互所产生的附加情感也不会通过某种俗气的方式回流到各个瞬间。

但与此同时,这个难言其秘的瞬间比无意义的展开要更令我感到极大的满足,之后却又是巨大的空虚。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止于简单的交融和欲望,但又不能清晰地去跨越那条泾渭分明的边界。为了从杯子中溢出来的水和从无言夜晚中渗出的,无处安放的多余情愫,可以就暂时寄托在花上,寄托在一个具象性的、有颜色和气味的物体上。但请别千丝万缕一般缠绕在两个庸碌的灵魂之上。毋论这个实体有多娇嫩、多脆弱,但它绝对会比灵魂要坚韧的多,而且可供随时替换。于我而言,这一束束我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花束,是我拥抱此时另一个肉体的分界。花将我一分为二,它此时的鲜艳、香气以及命定的残败、枯萎,会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此时拥住的是肌肤、唇齿、秀发和向内部,不断向内部延展的欲望,而绝非一个或躁动、或平静、或孤独、或欢愉的多变灵魂。如若一同拥住,身体和灵魂,其结局就会如同在一旁静静腐烂的花束,注定走向残忍的衰亡。

因为深切地了解到我们二人之间有些神经质地划分出的间隔,我曾经尝试通过其他各种方式去融化这一层壁垒,更加频繁地拜访、充满诚意的邀请,有意无意地释出贴近她的意向。但奇怪的是,她既不拒绝也不展露出任何有被打动到的迹象。她的外在状态是一种虚假的热情,与真正意义上的虚与委蛇不同,当外壳凝结完毕之时,她的念想似乎总被一个落于我反方向的未知之物牵拉着,那东西将她的思绪牵拉得很长很长,将她绝大部分的灵魂都抻成一条细长的线,就如同黄昏时刻江岸彼端的地平线,以至于我的话语似乎需要跨越整个白昼才能到达她那里,而当真正跨越了这一过程之后,我言语中所隐含的心情就早已支离破碎了。

现在一想,那时候很难留有一些对话以供回忆和记述,常常横桓在我和她之间的是一大块沉默,一大块无形无色的沉默,我很难对着她所创造出来的疏离表现出愤怒、无奈或者淡漠,就只能陪着她一起沉默着,譬如一同望向窗外淡漠的夜色,或者躺在床上对着苍白的天花板发呆。在宛如岩浆般滚烫的激情过后,随之而来的沉默总让我误以为之前的意乱情迷只是一团幻梦,我迫切需要某种难以言明的东西,为我和她之间的某种东西留下证据。但在肉体欲望构建的浮华之外,面对她,我仿佛就置身空无一物的荒野,除了自身依旧存在的一地狼藉之外,找寻不到其他的证据。虽说如此,但我却意外的喜欢这种沉默,我陡然生出的一些杂思完全被清空,我和她的身体都处于安宁又柔和的状态。在荒芜的夜色和几乎凝滞的空气中,除了她的身躯和微不可察的呼吸之外,唯有时间在向下流逝,填充进地平线下的深谷。在与她共处的时候,黎明、白昼来得都很缓慢,即便狂乱的时间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夜晚,她身上的沉寂也会巧妙地补完缺失的黑暗。我拥着她柔软的身子、与她面对面坐于某处,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或者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这种时刻几乎填满了整个冬天。

但在冬天行将结束,春天即将到来之前的某一个夜晚,我原本以为又是一次常态性的沉默,但她却意外地和我说了个故事。

“在我身上,你觉得你探寻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她背对着我,头发有点散乱地披在后背,露出赤裸的、苍白的肩膀。声音仿佛从世界的另一端传过来。

面对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本应立刻融进这场谈话中去,但这样的问题让我望而却步,只能选择沉默,另一种不同于她的沉默。

“我觉得探寻本身比真正能探寻到什么东西要有意义的多。”

她突然转过身子,用她黑漆漆的眸子盯住我的眼睛,那眼中的黑仿佛旋转成了一个漩涡,将我的灵魂吸了进去。

“这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做追鹰人,你知道吗?”

“他们的工作是追逐飞在天上、与太阳、与月亮共舞的鹰隼。 ”

“如果想要鹰隼真正认识你,并接受你的存在,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耗费巨大的精力。他们涉过冰冷的,被雾气环抱的河谷,拨开齐腰高的枯黄茅草,穿行于枯萎、初绿、青翠、泛黄的森林当中,在白昼里接受来自天穹之上的光照,宛如原野上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的劲风。”

“一种和鹰隼终生相伴而行的孤独,会一视同仁地降临在你的身上,剥离掉你身上受到限制的部分,那种被迫的部分,换言之你可以理解为是脱离掉周遭对你的束缚和枷锁的部分,降临到一只鹰隼身上。追逐被光晕渲染成金色的羽翼,并且成为自由的羽翼。”

“ 他们寻找鹰隼的栖息地、过冬巢穴、经常出没的区域,记录它们猎杀的动物、活跃的数量等等一切,基于日复一日的观察,或列出一个满是数据的表格,或伪装成植物,从中伸出黑洞洞的镜头,猛按快门。在教科书上、动物百科上看到的那些照片和科普都来自于他们这些追鹰人。我很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动物,我小时候都把这些鸟类百科视作为我的圣经。”

“但我并不满足,我觉得鹰隼绝非是仅仅这样的生物,但绝大部分人,因为看过一些照片、一些数字,就陡然生出莫名其妙的自信,觉得自己就了解了这些鹰隼,这些自由的生灵在他们眼里就成为了日后的谈资、或者成为他们所谓知识的一部分。于是他们到处和别人说,鹰隼就是这样的、或者那样的,一种猛禽,会捕杀中小型生物,有的是留鸟、有的是候鸟,常在河口温暖地区出没等等。”

“一种自由、孤寂的生物,就非常轻易地被定义了,变成一张张图片、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一句平平淡淡的描述。似乎这样就够了,人们也满足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和他们平淡又冷漠地接受之前所有的一切一样。”

她的手从那一侧逐渐游向我的身体,她的念想似乎从鹰隼又迁移到了别的什么,体温很凉,让我想起河里会被鹰隼追猎的鱼。

她轻轻拥住我。


“直到我亲眼望见过它们。“

”也是一个这样的冬天,太阳从笼罩水面的白雾上散出一些微弱的红色,云层很高、很晦涩,白霜覆盖着岸边一大块的原野,我沿着高高的河堤向海边走去。太阳慢慢出来了,岸边硬得噼啪响的白色草地也松弛一下来了,但阴影处的霜冻还在,阳光很暖和。”

“岸边的枯黄的茬地、后面一点的树林里面,有一大群椋鸟还有田鸫,在这个黎明将至未至的昏暗、平静的时候,像接受到强烈的危险信号似的,突然开始剧烈的颤动起来,整个寂静的岸边原野一下子就乱作一团。”

“应该是一只隼,从高高的,眼睛都不容易够到的云层之上往下俯冲而来,像是白昼向黑暗发起冲锋的号令箭,带着划破空气的锋锐席卷而来,激得树林里的生物们大声尖叫,而后又像一颗穿过昏聩的子弹弹射而出,直奔蒙蒙亮的天际,卷走了一切的污浊。”

“那是无法形容、无法定义的自由和热情,超越了任何一切的言语所能定义、赋能的范围,这种真切是无与伦比的,若非亲身体会,任何间接载体都无法再现这种令人浑身颤栗的真实。”

她捧起我的脸颊,眼睛里微微有些东西要溢流而出,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的模样。

我本应欣喜若狂,但她的话语仿佛成为了一只猛禽,迅疾地衔走了我内心中一大块很重要的东西,留给我的只剩下一团空幻。当她的思维以这样的方式植入我的灵魂之后,填满胸腔的无数种可能性就荡然无存了。我并不知道后面究竟会如何,没有意义的期待在找寻承载之物的道路上一败涂地。我鼓起勇气别过脸去,不去看她,身体仰躺在床上,对着空白的天花板,身子逐渐开始有些麻痹,我本想动一动有些僵硬的四肢,但大脑突然就催动不了我的指尖、我的肌肉,只剩下一呼、一吸,只剩依照惯性活动的心脏和眼帘。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找寻什么,我也不清楚我是否能够给到你。”

“不过,你真的知道你想探寻的东西是什么吗?”

说罢,她闭上她的眼睛。在毫无肉欲激情的催动下,第一次用她温凉的身子贴近我的身体,再一次陷入熟悉的沉默。

沉默化作实体探入我的腹腔,深深攫住正常运作的器官,保持一个恒定的握力,心脏溢出指缝,以一种恒定的惯性麻木地跳动着。直至如同身侧一样深沉的睡意将我团团包裹,拉入无垠的深海当中。

在这不久之后,她就消失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后记


在她离开这里的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依旧延续着买花这个习惯,并不清楚到底将花带给谁,她的公寓后来又住进了别人,我没法每次都拿着花跑到她家门前去自怨自艾,就只能摆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我逼仄的房间很快就被花挤得满满的,就如我的心房还是时时刻刻被她的影子充盈着。我不希望很某种东西在我这里突然就失却了具象性,或者某种心驰神往的念想也不复存在了。不断累积的频繁到如今只剩下了无意义的数字,基于纷乱的花和数不清的次数,我在心底遍寻一种沾沾自喜的虚荣或者爱恋堆叠的欢愉,但拨开密密麻麻的枝叶,我发觉我自己并不能发现那本应赐予某人的无上珍宝。我不太清楚它是否存在,但肯定不在这里。

每次去买花,都是一次向浪漫发起命定失败的挑战,而且我还奇怪地乐此不疲、屡败屡战。浪漫总是依托于一些被说者刻意赋予超然意义的言语,我试图只用苍白的言语就留存住,甚至希冀能够不断地延长一束没有形状的花火,并有些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样可以使得自己与幻灭之间的交融变得隽永、绚烂。言语当然远远不够,于是我让一种可被言语随意定义的实物帮助言语去摆脱稍纵即逝的宿命感,又让言语赋予颜色、形状超越其本身的含义。它们就这样相互依靠着,堆砌出一个个密不透风的陷阱,但向外不停地散着致命的诱惑。言语撩拨着最边缘但也是最深入的灵魂,由外而内地逐渐渗透,颜色和形状会为苍白、飘渺的思维路径落下船锚,让我忍不住就回头凝望、回头一再一再地重复。

但由于次数确实太多,我身上渐渐沾染上一种挥之不去的味道,有时候抬手嗅嗅自己的胳臂,会有一阵阵若有似无的植物气息流入我的大脑。经过反复确认之后,我发觉这气味并不来源于某种特殊的花——或清雅、或浓烈,并不像单一品牌的香水那样具有明晰的辨识度。气味也并非简单附着在我的肌肤,反而像是由我身体的某种器官向外不断地渗透,无论再怎么使劲冲洗也这拭不去丝缕缠绕于我的气息,感觉自己似乎要从身体里切掉某个部分才能彻底地丢掉。但在我发现那个器官之前,并完成堪称是自我阉割的手术之前,那仿佛是掺入了我赠与的、我放置的、我放弃掉的所有花的隐隐气味,始终在我的身侧和鼻尖萦绕不休。

“花”已经成为我难以割舍掉的一个重要部分,但我觉得真的没有附着上一些浪漫因子或者虔诚。在经历了无数次之后,其所谓的神圣性和仪式感已经近乎消失,留存下来的就只有机械传动那样令人窒息的习惯,和不完成这一流程就会浑身不舒服的疲惫。在这之外,期待和热诚在最初的几次之后就杳无踪影了,一切光热在肆意向外迸发之后,就又一次的回流到自我身上去,并没有多余的感触可以分给寄生于无意义物体才能存活的浪漫,为数不多可怜的情感只能稳住我自己不在习惯和疲惫之下悬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有些浪漫因子还是不可阻挡地侵入了我,一面的我耽于虚情假意带来的虚荣,另一方面我又对这种投机行为嗤之以鼻,一边兴致勃勃地买花,一边又恶心得难以为继。

不过后来我也逐渐释然了。在频繁地自我消耗之后,我发觉买花和买酒、买烟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用一种快消品去交换另外一种快消品。酒会只剩瓶瓶罐罐;烟就只会剩下烟灰。看似花即便在枯萎之后还会依旧留有一些隽永的含义——人们称之为花语,为了留住有生命力的颜色和香气,或者说为了让这股余韵能够依旧徘徊在实际存在消亡之后,人类有些蛮横地将说不清、摸不着的意义赠与这些可怜的花儿。但如果存在本身都了无痕迹的话,这些或高贵或浪漫的虚假念想又从哪里诞生呢?倒不如直接跪倒在某一个极具蛊惑性的,可称为实体的东西之前,譬如某个女孩的衬裙、她湿润的嘴唇、或者伏在我耳边的喘息。这些东西很具体,它不依附于什么巧言令色和虚情假意,抛却掉所有无意义的装点,只从这些诞生自原初的欲望那里攫取真切的欢愉,以及与之伴生的一些痛楚,一些伤疤。那是我和某人之间虚无的某物,赖以存在的证明。这些是真实的、且难以被伪装的,不像那些只会躲在花背后的戚戚之语,以及那些并不会产生实际意义的装饰性动作和甜言蜜语。

但在某个春天,一次机缘巧合,我发现一个很像她的女人游弋在楼下的那个小花店里。她并不买花,只是在花店里时而站着、时而走一走,她略显单薄的影子并不起眼,都快要被花束淹没,但即便隔着十字路口拥挤的人群,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得体的天蓝色连衣裙外,罩着一件米黄色的开衫毛衣,柔顺的黑发自然地垂在她的肩上,笔直纤细的双腿包裹在黑色长筒袜里。她好像在店里找寻着什么,背对着店门口的街道和人群,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我当时很想走过去看一眼,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去买一束花,就像之前的一百次、一千次那样,只不过加上了不经意的转身,和用余光倾注而去的凝望,我期待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安静的不带有任何杂质的湖泊。

但我没有,我只是遥遥远远地望着她的影子,在心底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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