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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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快跑,叛军杀进来了……”

宫人们呼喊着,从大殿门外急匆匆奔过,完全没有了从前训练有素的稳重和从容。狼藉遍地,从前爱不释手的珠玉翠石,踢在脚下,都来不及捡起。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不见从前的肃穆安静,金碧辉煌的龙椅上,子婴头枕在扶手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殿外嘈杂的声音,像是离他很远,他懒得睁眼,也懒得去理会。

一切都变了。

原本河清海晏的万里江山都乌烟瘴气,更何况这个小小的咸阳宫?曾经群臣朝拜的繁盛景象一去不回,曾经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如今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废物,无人理会。

太监宫女能易装逃命,可他除了等又能如何?

头顶的帝冠太重,压得人头痛。但一日为君,无论生死荣辱,便再也不能摘下这顶重逾千斤的帽子,压折了颈,也不能弯了腰。

脚步声远了,又近了,又远了……原来逃命之时也如此彷徨失措,那又何必费力呢?结果与他这般从容等待又有何区别?子婴听着门外的声响,一阵心酸好笑。

叫喊声响在耳边,夹杂着越来越近的惨呼,子婴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大队的戎装兵将奔进来,将大殿门口团团围住。子婴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慢慢地抬手,正正顶冠,扯扯龙袍,傲然负手站于大殿当中。

拥堵在门外的士兵自动分开两边,一个气宇轩昂的高大男子慢慢踱步进来。他满面虬髯,目光凌厉,虽未发一言,但气势如山。

这便是今日攻进咸阳屠我百姓的叛军首领项羽吧?

子婴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一阵悲凉。大秦昔日也曾锦绣恢弘,先祖历经百年争锋图志,才成就如此霸业。而如今,帝位传于子婴之手,不出百日,却已到头。

这个从前也是大秦子民的男子,不费吹灰之力攻进咸阳宫,立于从前不可企及的大殿之上,竟然也是这般昂首。

从此后,咸阳宫,咸阳城,乃至整个大秦疆土,都将易主。而他,这个亡国之君,终将遗臭万年。

项羽嘴角带笑,一步一步走来,停在子婴身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仅有的一点光亮。

只觉胸口一凉,汩汩的鲜血流出,浸湿了那一身墨染的龙袍,子婴倒地。那把光亮的剑插在胸口,却不觉疼痛,只是一阵一阵的疲乏袭来,只想就此睡去。原来死竟比生来的容易!

眼前模糊不清,但他的心中清明,耳畔听得一个声音疯狂大笑,口中高呼:哈哈哈……亡秦必楚……哈哈哈……给我烧!给我杀!一个不留!

咸阳大殿中已空无一人,只有子婴躺在冰冷的地上。外面火势熊熊,将整个宫殿映衬的殷红一片。火光照亮了子婴灰败的面容,反而给了他一丝生气。他望着满堂的红色,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遍地红花的山坡。

“阿若……”,子婴张了张嘴,却再没力气唤出这个名字。眼前景象多年来只现于梦中,那个离他而去的小姑娘,如今再次出现在眼前,却还是这般让人心动……

身穿绿衣的小女孩,手捧花束,望着远处的子婴,嘴里怯怯地唱着那首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月正圆,照何年?

2

掀起车帘,一片苍绿。马儿跑得不疾不徐,赶车的老奴轻轻晃动马鞭,也悠然自得。子婴趴在驶得平稳的马车窗口,望着眼前的山林葱郁,心下窃喜。

深宫内院虽锦绣繁华,但又怎及俗世中的山明水秀入眼?阿爹虽终日繁忙,却深知子婴之心。派一老仆跟从,让他自行出宫行走。

巍巍峰峦,层层叠嶂,前面就是大秦祖陵骊山了。大秦先祖,几代贤君励精图治,终将一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扩张为如今的万里江山。而当年叱咤天下的霸主们,却又长眠于骊山脚下,这个方寸之地。

据说骊山有天下绝佳的风水,能庇护大秦千秋万代。而这个宝地在此时子婴眼里,也仅仅只是一个景色独秀的世外桃源。

听得马蹄声响,一个老者从山脚的屋舍缓步而出,想必便是世代在此而居的守陵人。

见礼之后,老丈将他们迎入房中。屋子不大,但布置却颇为简洁干净。老丈口中唤着“阿若,阿若”,却并未见有人出声回应。叹了口气,起身去烧水沏茶。

子婴少年心性,在屋子里呆不住,便一个人立于院落中,赏山中美景。山中岁月淡泊无趣,但胜于远离乱世喧嚣。每日晨起闻鸟语,晚间沐落日,说来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山风徐徐吹来,院外的树木轻微摇晃,树叶沙沙作响间,隐隐约约,仿佛耳边闻得一阵女子的歌声,悦耳,清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子婴左右观望,却并未寻得唱歌之人。但那歌声袅袅,似在唤着子婴前去,耳畔余音不绝。

屋后看似有一片空地,被篱笆围栏隔开,不知作何所用,想来是老丈闲暇之余,种的瓜果蔬菜。子婴信步前往,听歌声便是从屋后传出。

寻声转到屋后,眼前豁然开朗。

大片的草坡藏于山间,碧绿葱翠。白的石,红的花,点缀其间,极是炫目。歌声悠然响起,子婴才发现,一个绿衫绿裙的小姑娘隐于其中,与青青草木融为一色。

女孩蓦然回首,望向远处的子婴,口中的歌声还未及歇止,脸却已绯红。手中的花儿娇艳欲滴,却远不及她眉目如画的清丽。鬓发轻拢于耳畔,并未如乡野山妇那般装饰粗钗陋环,如云如墨,更显天然未雕饰之美。

女孩垂首从子婴身旁经过,隐隐花香浸入鼻息,沁人心脾。

子婴回身望向女孩背影,想着方才动人的歌声,颠倒不已。

这……便是阿若吧!

3

子婴每日穿梭于山林间,尘世的浊气涤荡殆尽。高的山,清的水,山腰缭绕的烟云,或明或暗穿透枝叶的日光,那种美若有若无,仿佛遍寻不见,却偏偏让人不舍离去。

老奴年迈,终不能每日陪他入山玩耍。这份差事,便自然落到阿若头上。阿若虽为女子,却并没有娇柔怜弱之态,或在前边带路,或跟在子婴身后,虽不怎么言语,但也可解旅途寂寞。

子婴见阿若谈吐不俗,绝非乡野之女,便忍不住开口询问。

-前几日你唱的曲子是何人所授?

阿若垂首不语,片刻后才低声作答。

-家父。

子婴来此多日,却并未看到阿若的父母。

-那么,令尊令堂不在此处?

阿若似在沉思,又似在掩饰。睫毛轻颤,竟似要落泪。眼泪终究没有落下,只是在阿若缓缓抬头的瞬间,隐成了她眼中的一层薄雾。

-去世了!

一声低语,唤醒了看得出神的子婴。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阿若小小年纪来此深山与外祖相伴。子婴心里难过,这么好的阿若,竟已失去双亲。欲再上前细问,阿若已转身离去。子婴看着玩伴的背影,心疼不已。

夜晚的骊山幽寂宁谧,万籁俱静。坐于屋后草坡,看着繁星满天,花影遍地,子婴顿生与世隔绝的自得之感。

先祖们生前杀伐决断战祸连年的疲乏,或许也只有长逝后在此处才能得以纾解。但子婴自知身份特殊,如此遐想也只解片刻烦忧,试问世间又岂会真有世外桃源?

阿若抱膝坐于子婴不远处,下巴搁在膝盖上,手中不知在把玩着何物。借着满月清光,子婴才依稀看清,是一个两寸见方的玩偶陶人。秦国擅制陶,集市中多见各种烧制成五颜六色的陶器,但阿若手中的陶人小巧灵动,似更显栩栩如生。

-这小人精致,何处得来的?

-山上制俑的匠人送我的。

-可还有?我也想要一个。

阿若低头未语,子婴一笑,便也不再提。

山中岁月容易过,倏忽间便是几日蹉跎。骊山虽好,却不是子婴的长居之所。虽相处时日短暂,但也觉不舍。子婴挥手作别守陵的老丈,和几日陪伴的阿若,登上来时的马车。

马儿长嘶,便要放蹄奔出,但却又突然停下。

子婴诧异,掀开帘子探头望去,只见一个俏丽的身影立于车下。阿若脸颊绯红,却未发一语,只是将手中之物递与子婴,随后便转身而去。

手帕包裹下子婴一握便知是何物,打开来看,果然便是一个小陶人,却并非那夜所见那个。

手中的陶人绿衫绿裙,憨态可掬,便如眼前的阿若一般。

子婴望着阿若背影,忍不住喊道:“何时所制?”

阿若停步,却并不回头,只是轻声作答:“那夜熬夜制成,隔天请匠人烧制的……”,说完急步而去。

子婴轻抚着小陶人的乌发,一缕柔情,蔓延心海。

4

大秦崇尚玄色。

放眼整个秦宫,不见雕梁画栋青砖黄瓦,有的只是黑墙黑瓦黑匾额。在这西北的隆冬季节,满眼的重色,给肃穆的宫殿又增添了一笔肃杀。

子婴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面对大殿上那位身着玄色龙袍的祖父,他大气都不敢喘。祖父严厉,并未因他是太子扶苏的儿子,而对他有丝毫宠溺。

父亲一路愁眉不展,虽是应名携子进殿探望祖父,但子婴内心清楚,父亲进宫有他自己的目的。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子婴肃然立于祖父身侧,轻声背出了夫子所授课业。

-子婴在学庄子?甚好!

祖父嬴政轻捻须髯,连连点头。

-不过,庄子还是太高深了,子婴可常向丞相讨教,毕竟,法家才是我大秦治国之本!

-父皇,子婴还小,儿臣命他各家杂学均需涉猎。

父亲扶苏慈爱地轻抚子婴头顶,微微低头恭敬地答道。

-尤其是孔孟之术,毕竟,大秦的未来,仁政……也需施行。

子婴内心惴惴不安,他分明感到,父亲置于他肩膀的手掌,冰凉且微抖。子婴手掌缩于袍袖之中,悄悄攥成了拳头。 一阵冷寂,四下无声。

-扶苏,这是何意?”祖父嬴政声音再起,微笑的嘴角掩盖不住眼中冰冷。

子婴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他想拉起父亲的手,支撑起父亲颤抖的肩膀,也让父亲带给自己一点点抚慰。然而,他在祖父的威严之下,什么都不敢做。

-父皇,大秦已一统六国,再无敌手。如今的大秦,天下未定,百姓未安,亟待休养生息,恢复国力。立国以法,守国以仁……

子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父亲,玄衣素面,昂首面对高高在上,暴虐不自知的千古一帝,侃侃而谈。

-住口!

龙椅之上的暴君一声怒喝,子婴瑟瑟然跪倒在地。父亲扶苏颓然无力,垂首闭目,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在父子退出大殿,坐上回家的马车时,子婴顿然醒悟。前段时间,祖父下令坑杀四百六十名方士之事,沸沸扬扬。看来,父亲对此事是极力反对,应该已多次劝诫过。

近年来,祖父行事愈发暴虐乖张。还好,父亲扶苏是太子储君,将来继位施行仁政,只需忍耐一时。

圣旨来的好快!

当马车刚停于太子府外时,父亲扶苏已在下跪接旨。

-令太子扶苏即刻北上,赴任监军于上郡。

冷冰冰的圣旨被父亲恭敬地举过头顶,面容自若,双手却颤抖不已。

5

子婴一直向往边塞风光,却不想竟是这般情景下达成心愿。

父亲扶苏的壮心不已他心中明了,但子婴虽小,却也是男儿,任谁又能抵挡大漠无边、纵马驰骋的磅礴豪气?

一路北上,车马劳顿。

几日的路程虽也辛苦,幸而有父亲在旁,给他一路讲解上郡之于咸阳的举足轻重,也缓解了旅途的疲乏寂寞之感。

上郡处于咸阳的正北方,距离咸阳并不十分遥远。几年之前,犹如天神降世的蒙恬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将匈奴逐于黄河之北,自此大秦北部边境才得以安宁数载。而今,蒙将军授命驻守上郡,沿黄河、阴山修筑长城,以巩固领土范围,戍边扬威。

那日父亲接了圣旨之后落寞愁苦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如今出了咸阳城才几日光景,父亲扶苏便又谈笑风生。

他的苦,子婴又如何不知?帝王家的血脉亲情,近不得,又远不得,但哪个孩儿不期盼父慈母爱?子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父亲如他这般大时,是否有过被阿爹疼爱的时日?

-看外边风沙漫天,但也自有一番豪烈干云的气象。婴儿,好男儿要细致缜密,但也不可太过纠结于微小末节。阿爹知你心意,但如这黄沙一般,随风飘荡潺潺而逝,也不枉一生际遇,又何憾之有呢?

子婴平日寡言,但却着实依赖这个在他头顶撑起一片天的阿爹。待在他身边,仿佛世事纷扰,也不能伤他分毫。见父亲如此豁达淡泊,子婴心下也甚是欢喜。

-子婴知道了。

车马慢了下来,前方黄沙的尽头,平地起旌旗,一支骑伍安然有序地朝着车马行来。

子婴看向远处,为首的一人身披黑甲、背伏战袍。距离尚远,看不真切面目,但那股暗潮汹涌的肃杀之气,于众人间依然让人为之震撼,毫无疑问,他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将蒙恬。

蒙将军北击匈奴,收复失地,驻守上郡十余载,拒敌千里之外,可谓功不可没。

-大秦如今气势恢宏,始皇为何不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匈奴尽数剿灭,反而转攻为守,让用兵如神的蒙恬将军亲率十几万大军在此修筑长城?

营帐内听此一问,蒙恬低头笑而不语,扶苏转头看向子婴。

-婴儿可知以逸待劳之法?

见子婴双眼流露迷茫之色,扶苏摇摇头笑道。

-远奔长袭是可逞勇一时,但于我大秦势必耗资耗力,得不偿失。倒不如在此驻防设障,从此只要固守防线,便可一劳永逸。

……原来如此。

子婴平日看父亲温文儒雅,却不想他对家国大事竟有如此见地。

蒙恬听之不住点头,微微一笑接口道。

-扶苏公子贤明果然名不虚传!上郡之责主要为防守匈奴来犯,次则便是防守咸阳。皇上既命公子来此监军,废长一说……我看倒未必!

扶苏不语,却与蒙恬相视一笑。

6

春秋更替,寒来暑往。

一年光阴匆匆而过,子婴见过了牧马群嘶边草绿,领略过了风急雪阔冻马蹄,听过羌笛胡笳出塞声,更是有感于朔云边月满西山。

边塞局势紧张,瞬息万变。匈奴肆意挑衅,与秦军摩擦不断。子婴见识到了蒙恬将军用兵如神,也终于深切地叹服于自己父亲的刚毅勇武和雄才大略。

父亲被外放北疆,并没有消沉郁郁,反而在这个苍凉的边境之地大放异彩。外击匈奴,修筑长城,内轻徭赋,劝课农桑,短短一年间,上郡焕然一新。不知远在咸阳的祖父可闻父亲的光辉耀眼?可晓父亲的劳神劳力?

子婴靠在马车内壁,掀起布帘,内心依然澎湃。眼前的景物缓缓退向身后,每一处的变幻,又让他从心底油然生出对眼前万里江山的感动。

这么好的江山,这么好的大秦!

恍惚之间,前面已经到了骊山。

子婴心中一暖,顺手摸向怀中,那个小小的陶人依然被自己藏在衣服的里层。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一下地,似有若无地触着他的胸口。

阿若……

两年未见,不知当年的绿衣小女孩是否还记得他这个玩伴?离别时阿若的背影还时时拂过心头,那缕柔情缠绕在其中,挥之不去。

车马依言拐入岔道,不出所料,守陵老丈闻声即出。这次未及他再唤出“阿若”的名字,一个绿衣少女已缓步移出。

立于车下的子婴愣住了……

这确是阿若,绿衫绿裙,面容较当年更加清丽出尘。还如那般沉静的眼神中隐隐流露出一缕殷切,大大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子婴,随之微微一笑,弯成了月牙。

阿若长大了,不知阿若眼里,当年的少年子婴是否也变了模样?

天色渐晚,倦鸟归巢的鸣叫声惊醒了子婴。子婴探手取出怀中的小陶人,朝阿若轻轻地挥了挥,阿若羞红了脸,垂首轻笑,微微点头。

子婴呆了一呆,转身上车,绝尘而去。

夜幕下的咸阳城更加宁静肃穆,一砖一瓦都彰显着大秦的庄严和霸气。

阔别一载,这座祖先建功立业的城池,在子婴眼里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喧嚣嘈杂,似乎北疆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不光粗糙了他的外表,也磨砺了他的心智,纯真无邪早就被那常年呼啸的北风吹远,留下的,便是一颗凌云壮志的拳拳之心。

7

盛夏炎热,太子宫中虽备有寒冰降暑,但正值七月伏天,无论烈日当头,还是阴雨绵绵,都不可避免的炙热难耐。

秦皇出宫东巡已数月之久,宫中栋梁皆随之同行。

近年来方术盛行,众多术士被招至宫中,个个皆言身有炼丹问药之能。在子婴看来,这些方士妖言惑众,俱是招摇撞骗之辈。然那位天纵奇才的祖父不知是太过惧怕生老病死,还是已年老昏聩,竟对此等虚妄之言信以为真。

前些年,一个名叫徐福的方士进言,海中有仙山,他可带敬献神仙的童男童女和珍奇赠礼去求得不老仙药。秦皇大为欢喜,授命徐福即刻启程东渡,寻仙问药。但几年过去,入海的徐福去如黄鹤,无影无踪。

如今,皇上对于成仙一说仍然深信不疑。此次东巡,虽抱病,却行期不改,最终去处怕是又要落于海滨之处。

前些日子父亲来信,说上郡的紫苜蓿到了花期,原野千顷,遍地紫色。子婴见过那种独特的绚丽,满眼的紫色犹如一张花毯,绵延脚下。紫光欲流,缓缓流入天边云际,美不胜收。

当晚子婴便梦到了上郡风光。

父亲立于紫花丛中,缓缓回头,一抹愁色印在眼中,子婴唤着“阿爹”,却无论如何都走不近父亲身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行越远……惊醒时大汗淋漓,心中隐隐觉察不详。但父亲远在上郡,即便有诸多挂念,一时也没有办法。

皇上远游未归,但宫中一切事宜井井有条,与平日并无差别。子婴心中却终日不安,总觉似乎会有事发生,细想想,却又无从着落。忐忑无人可言,只能独自苦闷。

那日一早,天便阴沉昏暗,沉闷的气息充斥咸阳上空,好似即将天塌地陷一般。给父亲的家书已寄出数日,但子婴却还未收到只言片语。

家书未至,噩耗却先一步传入咸阳。

父亲扶苏,因监守上郡无尺寸之功,修筑长城延误时日,再屡次直言顶撞圣尊是为不孝,已被皇上……赐死。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仿佛一道闷雷在子婴脑中炸响,几乎劈得他魂飞魄散。

父亲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子婴如同烈火一般汹涌的心潮还未及降温,怎么突然,说话的人就不在了呢?

边塞的风吹起父亲素白的衣角,好像刚刚还曾拂过子婴手臂,怎么突然,这个翩翩如谪仙的父亲,就……不在了呢?

身值盛夏,却心落冬雪。他用力提着气,却如坠深水,难以呼吸。痛彻心扉间,子婴只求这一切,只是一梦。

连日来,府邸外围增加很多暗卫,带队的将军全副铠甲,眼睛像鹰隼一样盯死了太子府门。府内任何人不得出入,甚至就连家常采买,都有暗卫押送。

子婴尚年幼,并不在朝堂。不识府外守卫的将军是何人,更不知如今的朝堂是如何的风云变幻。

忽一日,听闻皇上东巡结束,车驾已回转咸阳。但终因一路奔波,千般忧劳,新疾旧患齐发,任再多的仙丹也回天乏术。

皇帝驾崩,万民哀悼,但随君出游的叔父胡亥,却一夕间成为太子,不日便登基即位。这时,子婴才恍然,看似无声无息的咸阳城,竟是如此暗潮涌动。

那么,父亲被赐剑自裁,显然没有那么简单。而那弥漫整个咸阳宫,就连熏香都压不住的臭鱼味儿,更是欲盖弥彰的阴谋。

8

父亲居于上郡两载有余,战功赫赫,为人谦和仁爱深得百姓拥戴,又如何是寸功未有?皇上将他贬出咸阳去到苦寒北疆,他未曾有过丝毫忤逆,又怎能说不孝?可怜他未等到父皇的召命,却先等来了一道赐死的诏书。父亲说出“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时,便早已心如死灰。

惊闻与父一同接旨的蒙恬将军被关押于阳周天牢中,无论如何,子婴都是要去探一探的。

晴空朗朗,不想一墙之隔之内竟有如此幽深阴腐之地。统领三十万北疆大军的蒙恬将军,披散头发,眼窝深陷,哪里还有几个月前谈笑弯弓,指点江山的气概。

子婴心下黯然,想起已经死去的父亲,更是难过。

-皇上东巡染病,匆忙回朝间,为何会赐死父亲?

子婴信任蒙恬将军,遂将心中疑虑直言问出。

-皇上看重公子,寄予厚望,此为将北疆大军托于公子之真正用意。断不会只派一个使臣,草草下一道密旨,就将他最钟爱的长子赐死!

蒙恬言语激昂间,声音哽咽。

-可怜公子心灰意冷,不愿回朝面见皇上,唉……

-皇上回朝之日并未露面,街市百姓,无不闻到一股很浓的……尸臭味。虽对外宣称,随行带了数车鲜鱼,然简直欲盖弥彰。将军可有疑虑?

-子婴,胡亥已登基,我幼弟蒙毅亦被赐死,想来我也时日无多。赵高心狠手辣,李斯老谋深算,此事必是他们图谋。

蒙恬目眦欲裂,垂泪不已。

一语惊梦,子婴了然。叔父胡亥并不是皇子中佼佼者,若先皇临终传位,断不会传于他手。这样看来,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为夺江山,跟赵李二人狼狈为奸。细细思量,真是骇人听闻。

子婴心中惊涛骇浪,倏然席卷,像要冲破胸膛。然终究是无处可发泄,只化作烧红眼眶的热泪,悄悄滴落。

-蒙恬将军,父亲可曾留下遗言?

-有,只有一个‘安’字。

一个安字……便是余生最大的难题。父亲已被赐死,奸人又岂容子婴偷生?

-子婴,扶苏公子心地纯良,从未怀疑被人陷害。可你身在咸阳,如居于虎穴狼巢,千万不可不防。

子婴心中凄苦,再不多言,拜别蒙恬而去。

墙边杨柳依旧,却再也不见昔日那个温和慈爱之人。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子婴身体里崩塌了,什么移孝为忠,什么乃心王室,都在顷刻间化为虚无。他眼里,只有那把森冷刎颈的剑,和那腔冲天看不到的血。子婴在唇齿间反复念着那几个名字,凶狠地,怨毒地诅咒他们。

他要活下去。

总有那么一天,他要将这些害死父亲的人,统统打入无间地狱,看他们永世受苦,不得超生。

9

想来近日多事,子婴闭门不出,但蒙恬服毒身亡的消息还是传入耳中。一代名将就此陨落,不知当年曾随先皇南征北战的忠臣良将又作何感想?痛惜或是悲怀,又能与何人说?

服毒?子婴冷笑,蒙恬手握三十万大军的兵符,本不必束手就擒,只一个忠字,害人不浅。就如同父亲的孝,徒留不甘和痛楚,却未曾有一丝悔意。忠孝之前,应加一个“愚”字,更加恰如其分。

心下烦乱,不知如何是好。

独自出门,不想惊动家中奴仆。信马由缰,不觉已来到城外。已是入秋时节,骊山清幽,拂面而来的山风,也颇有些凉意。不知阿若屋后的山花可还在绽放?

系马于屋前大树,子婴径直转于屋后草坡。草儿碧绿依旧,山花却已枯朽凋零,朵朵花瓣落于尘泥中,不见往日颜色。

-子婴?

听得这一声唤,子婴蓦然回首。只见阿若站于坡下不远处,巧笑嫣嫣。微风吹动衣衫,裙裾轻展,飘逸如仙子一般。

子婴垂首,反复回味阿若叫的那一声“子婴”,却不似在唤他,而是穿透悠悠而过的时光,唤着两年前的那个少年。

世间之事,从不能尽如人愿。两年时光,阿若,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阿若,而子婴却已不是那个纯良温和的少年。

阿若款款走来,随手采一朵还未及凋谢的花,递与子婴。

子婴一笑接下,席地而坐,拍拍身旁草地。

-阿若,这里真好,是个能忘却烦恼之地!

阿若不解,瞪圆眼睛看着子婴。

-我父已不在了。余生于我,再无安宁!但……阿若你却……

子婴忽然的顿言让阿若有些不解。阿若小小年纪,如何能切身体会子婴心中那一腔万难平息的悲愤,但子婴目中的恨意,她却也能看个明白。

数月间的变故,已将这个往昔温润如玉的子婴,变得让人难以琢磨。

-乱世中,纵有鸿鹄之志,绝世之才,亦难有善终。

阿若低头停歇片刻,忽然一丝红晕浮于面颊,轻声接口道。

-青溪草庐,子婴可愿与阿若同享此安宁?

子婴呆住了,心头一缕柔情荡起,但分秒间又被满腹悲苦缠与其中,痛苦不堪。

子婴低头 ,面孔埋于掌心。若是从前阿若向他如此吐露心事,他必欣喜若狂。但今时之势,他又如何能让不谙世事的阿若,陷入万劫不复的漩涡?

子婴摇了摇头,再抬起头时,眼神已变得坚定。他依然躲避着阿若的目光,却没办法掩饰自己泛红的眼角。

阿若见子婴如此,心下黯然,悄悄去拉子婴的手。

子婴轻轻挣脱,扭头走向一边吃草的马儿,翻身上马。

-阿若,此一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日,只盼你能……觅得良缘,一生无虞!

挥鞭策马,子婴绝尘而去。

阿若呆呆地看着离去的子婴,一时不敢相信,这竟是他们的诀别。

10

秋风萧瑟,枯槁凄凄。

子婴信马在郊外游荡,不想回城,也不敢回头,生怕看到远处那个依然站在那里盼他回头的阿若,就会心软。

子婴并不知道,此时的咸阳城中,早已刀光剑影,血气冲天。他刚刚登基的叔父胡亥,一刻都按捺不住,要将他赢姓的兄弟,赶尽杀绝。

子婴刚刚回府,还没坐稳,就接到了胡亥的召令。府中忠仆上前阻拦,细述近日皇上暴行。子婴苦笑,即便明知有去无回,难道他真能抗命不从吗?那更是给了胡亥铲除他的借口。

宫中依然是沉重的黑色。

新帝登基,并未给这个冷冰冰的宫殿增添一丝喜庆,反而透着了一丝诡异而可怕的血腥气。

大殿上,那张受命于天的龙椅之上,端坐的便是如今的真龙天子。胡亥极力装出一副威严和果决,但那浑浊的双目、臃肿的身体,即便裹着华贵的龙袍,都也丝毫掩盖不住他天生的愚蠢,和扑面的昏庸。

想必诛杀众公子,亦是赵高所鼓动吧?这个野心勃勃的内侍,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子婴低叹一声,拱手行礼,面上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胡亥上下打量子婴,见其一身华服,脸上的嘲讽之色尽露。

-子婴打扮俊俏,实有乃父之风!只是,你父新丧,这身打扮……怕是不合适吧?

子婴心中忿忿,但面上喏喏不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皇上,臣出游数日,今日才归。未及更衣,召令就至,不敢耽搁,……望皇上恕臣失仪。

胡亥与身侧赵高一阵大笑,殿内空旷,回声更甚,传入子婴耳中,甚是刺耳。子婴作受惊状,摔坐于殿中。

-子婴,你竟有心情出城游玩,好兴致啊!你父扶苏,也是我长兄。他于上郡被赐死,朕却无能为力,甚是伤心啊!子婴休怪!

-不不!我父于上郡数年,寸功未立,有负先皇之托!先皇赐死父亲,我府中上下并无异议。

胡亥赵高两人对视,表情里满是戏谑和鄙视。

赵高附耳低语,胡亥连连点头。

-子婴,我兄扶苏门下只有你一子,我赢姓公子中,也唯余你一人。好生将养吧,叔父必好好待你!

子婴谢恩,慢慢退出殿外。一身冷汗被风吹过,透心得凉。子婴看看四下无人,长吁一口气,自知这一关自己是过了。

11

李斯死了,被腰斩于市。

子婴府外一直有人监视,遂未敢出门。然而,这个消息还是传入了他的耳中。李斯这个无耻小人,为了在朝中独尊法家,早在先帝之时就建议焚尽除法家外的各家典籍,父亲扶苏据理力争,反而遭他记恨。父亲的死,必有此人一份功劳。

他视卑贱之人为禽兽,处心积虑地做到位极人臣。叛乱四起,大秦岌岌可危之时,仍然麻痹胡亥,说什么“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

赵高岂容得下另一个跟他一样有着虎狼之心的谄媚小人?

无耻之人死于另一个无耻之人手中,真是痛快!

府外盯着子婴的,是赵高的人。赵高撺掇着胡亥,几乎杀尽了赢姓皇族男丁,是要让秦国除胡亥再无可承继江山之人吗?但独独留下了子婴,他又是什么盘算呢?

显然子婴年幼是一个原因。而且,当日觐见,子婴的示弱自然起了些许作用,他们或许真的认为杀了子婴这个草包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这两人真的没有其他盘算了吗?

子婴在府中终日玩闹装傻,安于现状,似乎舒适地都忘了父亲的死,忘了一直有一把看不见的刀悬于头顶。自然,这一切是做给想看的人看的。 一日夜深,赵高突然着人来请子婴过府议事。子婴诧异之余,仍醉醺醺地使人搀扶着去了。

子婴忍着恨意,摇摇晃晃地拱手施礼,拜见这位当今天子身边的大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 赵高斜睨卑微的子婴,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公子可知本相为何召你前来?

子婴垂首作惶恐状,摇了摇头,又觉不妥。开口道。

-子婴不知。还请丞相言明,定当遵从!

-胡亥淫乐暴虐,丝毫不顾百姓疾苦,实非明君。如今天下暴民奋起,如若皇上依然任意妄为,国将不国!

子婴心惊不已,这赵高真是胆大妄为,这种话也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而且,对当今皇上直呼其名。不过,自己在他眼中不过如同稚子,他有何不敢呢!

-那么,丞相意欲如何呢?

子婴小心翼翼地问道。

-子婴,你的……才干不在胡亥之下,我欲推你为帝。

此话从赵高口中说出,像是施舍,更像命令。

子婴猛地抬头,看着似笑非笑的赵高,真的被吓住了。赵高留自己不死,原来是如此打算。

早就听闻,赵高权倾朝野,欲对胡亥取而代之。无奈出身内侍身体残缺,根本无人支持。想必他是想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上位做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啊!

子婴的表情落于赵高眼中,更让赵高满意了。

-丞相大人,当今皇上是我的亲叔叔,而且春秋正盛,我又如何能取而代之?子婴不敢做这不忠不孝之人。

子婴想知道赵高要如何做。

-亲情于帝位不值一提,兄弟,叔侄,哪怕是父子,又如何呢?

赵高背手立于子婴正前,压低了声音。

-帝位本属你父扶苏,你以为胡亥又是如何得到的?哈哈哈,子承父位,天经地义!

子婴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果然如此,此事竟被赵高隐晦地讲出。

子婴心中激荡,恨不能此时便一刀杀了这个无耻小人。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门外卫兵众多,他稍有异动,必死无疑。

子婴装作不解,便问赵高,父亲之死与胡亥有何关联。赵高却不再多言,只说胡亥和李斯联手,害死扶苏。如今,李斯已死,正是铲除胡亥的大好时机。如此一来,子婴大仇可报。

子婴垂泪,心中恨极眼前这个奸邪妄佞之人,但表面不得不作出拜谢之礼。

-丞相大恩,子婴没齿难忘。如他日婴若能登基,必将大秦江山双手奉于丞相。

此言深合赵高心意,二人抚手促膝,相谈甚欢。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胡亥自尽于望邑宫中。子婴自然知道,这一局是出于谁的手笔。

其时,各地起义军揭竿而起,烽火连天,逼近咸阳,大秦岌岌可危,如今的帝位真的有那么诱人吗?子婴苦笑,他已经身不由己了。如今,帝位空虚,可有资格继承的人堪堪只有子婴一人。

子婴自知,于公于私,自己都应当仁不让。于公,赢姓子孙,国家危难之时,必当担此大任。如有天下安定的一天,子婴还想将父亲扶苏未尽的志向发扬光大,对天下百姓施以仁政,让大秦的子民富足平安,世代无忧。于私,赵高必须死!

12

此时的秦国外忧内患,国力不再。

在赵高的授意下,子婴只能取帝号复称王。赵高的诡计,子婴又如何不知?他日时机成熟,狼子野心的赵高必会篡位称帝。但此时赵高权重,子婴万事皆遵从不违,赵高对软弱听话的子婴再无防范之心。

登基在即,子婴闭门斋戒沐浴五日。

然五日已到,子婴于府中未出,朝堂之上众臣皆已久候,只等观礼授玉玺即王位之大典。

赵高不知子婴何故,怒气冲冲带人亲自来请。

听闻子婴身体抱恙,赵高只得进入内室探视。子婴于房中安卧,静静地听着赵高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房中,早已布下带着尖刺的渔网,只等鱼儿入网了。

想来趾高气扬的赵高,在一众随从中,必是装做恭敬的模样,弓身垂首站立于房门外,子婴不由冷笑。

叩门进入后,果然一道凶狠的眼神穿过内堂,像毒箭一样射在子婴身上。

子婴假装不觉,仍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卧于榻间,伸出手,像是要握住同盟伙伴的手。

赵高无奈,四下里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大秦的丞相。他不疑有诈,踏入房中,伸出了双手,似要接住那双将要赋予他无上权力的手。

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背后的一把尖刀直插入赵高的心脏。

这时,赵高才从子婴分外宁静的眼神中,看到了狠戾,看到了仇恨,但他知道,一切已经太迟了。从前只看旁人流血,或痛快,或庆幸,而今自己的血,原来和别人并没有不同,也一样会要命。

13

深宫内院,却也知已深秋浸染。风扫落叶,天空阴翳,富丽的宫殿如今也是满目斑驳。

子婴一身白衣,立于殿外。

叛贼刘邦今日入城,子婴胸中除却无处倾诉的悲苦,却也颇有些感慨。

从前只闻君临天下的帝王乃是受命于天,真龙天子,君权神授。可如今,他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只是个平常人。

从周天子,到如今的自己,天下改了多少姓?天子换了多少人?即便是流寇草莽,手中若是大权在握,君临天下也是顷刻之势。

如今各地揭竿而起,曾坐拥天下的大秦早已千疮百孔,危如累卵,即便是精明强干的子婴,对于如今情势也已回天无术。刘邦已屯兵霸上,群臣皆已厚颜归降,那自己……子婴苦笑,还有何路好走?若是大将章邯能恪责尽守,大秦还有一战之力,但……世上又岂会有如果之说?

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奴垂手在子婴身后,不忍开言。子婴负手转身,傲然离宫。穿过这座让无数世人倾羡神往的咸阳宫,踏着先皇睥睨一世的咸阳道,白衣素马,立于咸阳城外。

护咸阳百姓周全,免于战火屠戮,便是子婴如今唯一能做之事。

刘邦的高头大马越来越近,子婴将手中玉玺符节高高举过头顶,双膝跪地,朗声说道。

-子婴于乱中继大统,力量微薄,难以力挽狂澜,故献上玉玺,甘愿禅位。望沛公善待咸阳百姓,愿天下再无战乱,早息刀兵。

听此一言,围观百姓尽皆唏嘘落泪,嘈嘈杂杂,再不复沉寂。

子婴抬眼,远处一袭绿衣引人注目。一张清丽无比的脸落于目中,竟比亡国禅位更令人心碎。阿若口中似在低语,子婴却再也不敢看她一眼。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聚散,确是隔世。子婴转身顿了顿,随刘邦大军入城而去,再没有回头。

若早知情爱是这般拿得起,放不下,当初,又何必相遇?子婴半生皆苦,回头思量,唯有与阿若相处之时,才觉人世也有片刻欢愉。若是让他重新选择,如今的苦楚相较相识的欢喜,又算得了什么?

刘邦终觉入主咸阳宫颇为不妥,带兵出城驻军霸上。子婴依然居于宫中,做着他的亡国之主。

月余后,项羽攻入咸阳城,烧杀抢掠,残暴至极。子婴用献出玉玺的代价,倾力维护的亲族和百姓,最终还是未能周全。浓浓的血腥味,夹杂着阴森的寒气,毫无阻拦地扑入咸阳宫。而这一切的结果,又是谁之过?

14

咸阳宫已空无一人,在冲天的火光中,子婴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浸漫于血中。

狼藉不堪的宫殿,却如残破难拾的山河,往昔幕幕往事,浮上心头。

“阿若,阿若……”,那个绿衣小女孩,款款现于身前,子婴心中唤着她的名字。视线渐渐模糊。无力地托起手中的小陶人,那双大大的眼睛,亦如当年的阿若那般动人。耳中恍若又听到了那首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阿若动听的歌声中,子婴慢慢闭上了眼睛,小陶人握于掌心,终不舍放开。

尘烟漫天,明月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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