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居于上郡两载有余,战功赫赫,为人谦和仁爱深得百姓拥戴,又如何是寸功未有?皇上将他贬出咸阳去到苦寒北疆,他未曾有过丝毫忤逆,又怎能说不孝?可怜他未等到父皇的召命,却先等来了一道赐死的诏书。父亲说出“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时,便早已心如死灰。
惊闻与父一同接旨的蒙恬将军被关押于阳周天牢中,无论如何,子婴都是要去探一探的。
晴空朗朗,不想一墙之隔之内竟有如此幽深阴腐之地。统领三十万北疆大军的蒙恬将军,披散头发,眼窝深陷,哪里还有几个月前谈笑弯弓,指点江山的气概。
子婴心下黯然,想起已经死去的父亲,更是难过。
-皇上东巡染病,匆忙回朝间,为何会赐死父亲?
子婴信任蒙恬将军,遂将心中疑虑直言问出。
-皇上看重公子,寄予厚望,此为将北疆大军托于公子之真正用意。断不会只派一个使臣,草草下一道密旨,就将他最钟爱的长子赐死!
蒙恬言语激昂间,声音哽咽。
-可怜公子心灰意冷,不愿回朝面见皇上,唉……
-皇上回朝之日并未露面,街市百姓,无不闻到一股很浓的……尸臭味。虽对外宣称,随行带了数车鲜鱼,然简直欲盖弥彰。将军可有疑虑?
-子婴,胡亥已登基,我幼弟蒙毅亦被赐死,想来我也时日无多。赵高心狠手辣,李斯老谋深算,此事必是他们图谋。
蒙恬目眦欲裂,垂泪不已。
一语惊梦,子婴了然。叔父胡亥并不是皇子中佼佼者,若先皇临终传位,断不会传于他手。这样看来,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为夺江山,跟赵李二人狼狈为奸。细细思量,真是骇人听闻。
子婴心中惊涛骇浪,倏然席卷,像要冲破胸膛。然终究是无处可发泄,只化作烧红眼眶的热泪,悄悄滴落。
-蒙恬将军,父亲可曾留下遗言?
-有,只有一个‘安’字。
一个安字……便是余生最大的难题。父亲已被赐死,奸人又岂容子婴偷生?
-子婴,扶苏公子心地纯良,从未怀疑被人陷害。可你身在咸阳,如居于虎穴狼巢,千万不可不防。
子婴心中凄苦,再不多言,拜别蒙恬而去。
墙边杨柳依旧,却再也不见昔日那个温和慈爱之人。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子婴身体里崩塌了,什么移孝为忠,什么乃心王室,都在顷刻间化为虚无。他眼里,只有那把森冷刎颈的剑,和那腔冲天看不到的血。子婴在唇齿间反复念着那几个名字,凶狠地,怨毒地诅咒他们。
他要活下去。
总有那么一天,他要将这些害死父亲的人,统统打入无间地狱,看他们永世受苦,不得超生。
想来近日多事,子婴闭门不出,但蒙恬服毒身亡的消息还是传入耳中。一代名将就此陨落,不知当年曾随先皇南征北战的忠臣良将又作何感想?痛惜或是悲怀,又能与何人说?
服毒?子婴冷笑,蒙恬手握三十万大军的兵符,本不必束手就擒,只一个忠字,害人不浅。就如同父亲的孝,徒留不甘和痛楚,却未曾有一丝悔意。忠孝之前,应加一个“愚”字,更加恰如其分。
心下烦乱,不知如何是好。
独自出门,不想惊动家中奴仆。信马由缰,不觉已来到城外。已是入秋时节,骊山清幽,拂面而来的山风,也颇有些凉意。不知阿若屋后的山花可还在绽放?
系马于屋前大树,子婴径直转于屋后草坡。草儿碧绿依旧,山花却已枯朽凋零,朵朵花瓣落于尘泥中,不见往日颜色。
-子婴?
听得这一声唤,子婴蓦然回首。只见阿若站于坡下不远处,巧笑嫣嫣。微风吹动衣衫,裙裾轻展,飘逸如仙子一般。
子婴垂首,反复回味阿若叫的那一声“子婴”,却不似在唤他,而是穿透悠悠而过的时光,唤着两年前的那个少年。
世间之事,从不能尽如人愿。两年时光,阿若,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阿若,而子婴却已不是那个纯良温和的少年。
阿若款款走来,随手采一朵还未及凋谢的花,递与子婴。
子婴一笑接下,席地而坐,拍拍身旁草地。
-阿若,这里真好,是个能忘却烦恼之地!
阿若不解,瞪圆眼睛看着子婴。
-我父已不在了。余生于我,再无安宁!但……阿若你却……
子婴忽然的顿言让阿若有些不解。阿若小小年纪,如何能切身体会子婴心中那一腔万难平息的悲愤,但子婴目中的恨意,她却也能看个明白。
数月间的变故,已将这个往昔温润如玉的子婴,变得让人难以琢磨。
-乱世中,纵有鸿鹄之志,绝世之才,亦难有善终。
阿若低头停歇片刻,忽然一丝红晕浮于面颊,轻声接口道。
-青溪草庐,子婴可愿与阿若同享此安宁?
子婴呆住了,心头一缕柔情荡起,但分秒间又被满腹悲苦缠与其中,痛苦不堪。
子婴低头 ,面孔埋于掌心。若是从前阿若向他如此吐露心事,他必欣喜若狂。但今时之势,他又如何能让不谙世事的阿若,陷入万劫不复的漩涡?
子婴摇了摇头,再抬起头时,眼神已变得坚定。他依然躲避着阿若的目光,却没办法掩饰自己泛红的眼角。
阿若见子婴如此,心下黯然,悄悄去拉子婴的手。
子婴轻轻挣脱,扭头走向一边吃草的马儿,翻身上马。
-阿若,此一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日,只盼你能……觅得良缘,一生无虞!
挥鞭策马,子婴绝尘而去。
阿若呆呆地看着离去的子婴,一时不敢相信,这竟是他们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