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自己改的名字,可能因為之前太多坎坷,太多不如意。出国前,她改了名字,也希望转运吧。一转眼,她出去十多年了,最近几年终于没了音讯。最后的消息是生了儿子,夫妻关系不好,矛盾重重,闹离婚,于是又添了二胎女儿,生活压力大。她家老戴一直在写博士论文,因追求完美而无法提交,无法进行论文答辩,无法拿到学位,也就无法找到正式的工作。
他们一家先是两地分居,然后寄居在导师家里,勉强以助教身份拿着微薄的报酬。她也曾去餐馆打工,烫伤了自己。她不再发那些风景如画的照片,窗前跳跃的小松鼠,同样无法让一位忧心忡忡的主妇开心。她是我的同学,朋友,闺蜜,当年的名校才女,身边挤满崇拜者追求者。夜半,她在湖边夜游溜达,还有粉丝追随。回到宿舍,就有人在窗下弹起小夜曲。
想起她出国前夕,我去出租房看她。周围是CBD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屋里的简陋清冷。行李都打包了,她笑言其实也没剩什么了,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兑现,给老戴凑学费。这半年她在国内的日子,就是教留学生汉语,攒钱还账。还有等签证。她也感慨着匆匆嫁给老戴以后,就没有安稳日子,先是单位人事斗争,老戴书生意气愤而辞职。然后,要帮衬老家弟弟,各种琐事麻烦不断。然后,送老戴出国。
然后,现在轮到她了。自从年幼丧父青年丧母,她就成了孤儿一般,游魂野鬼。即便结婚,都没人给张罗一床新被。无语凝噎。当天晚上,我就给家里打了电话,火速让老人赶制两床新棉被,让她带走。毕竟是出国,漂洋过海,以后隔着万水千山,带着家乡的棉被,也能留些暖意。
上学时,她跟我住对门,发现这是个奇女子。有着西方人喜欢的长相,骨感,一年四季都穿裙子,裙摆飞扬,很是惹眼。渐渐知道,她写诗,她的男友是作家。她在京几年,主要任务就是帮外地男友联系出版社,给郁郁不得志的男友争取版面发表作品。男友每天一封信,成了我们女生宿舍传达室的独特风景。假期,曾见过那男人,一副猥琐的样子,实在不配我们的才女。她却傻傻痴痴地忠诚着,守着这份曾经的校园爱情。
直到毕业前,临时回老家,想给男友一个惊喜,无意中撞破男人与当地电台小主播的私情,她才如梦方醒。之前男人多次暴力相加,她都忍着。男人还抢走她几千册藏书,她也忍了。她不明白,一个读书人怎能如此龌龊,利用她背叛她羞辱她。事已至此,也不必明白了吧,可怜她还一直在京为了他的作家前程奔波周旋。面对他的悔恨他的眼泪,还有周围朋友的愧疚,她终于可以转身离开,留住女人最后一点尊严。十年一梦,梦醒时分,泪沾襟。
有段时间,总能看到有个男人的背影,深夜,站在我们宿舍走廊尽头,窗前静立。后来知道,那是个著名出版社的编辑。不知算不算了因的一个男友。看似文弱书生一枚,却依然是虐恋模式。他们纠缠了好几年,在前女友,现女友,老婆之间纠结,我不太明白了因对他来说算是什么角色?只知道了因迷恋他依赖他,看重他在意他,也不断在确认他的感情。经历了幼年丧父,家道中落,人情冷暖,作为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她清高孤傲,却似乎反复陷入被男人虐的境地。
虐与被虐,痛并享乐着,浓烈甘醇。当年的我们还太年轻,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那些男人的无情。出国前夜她挂了个电话过去,他们已很久未见,也没什么联系。她知道他幸福美满娶妻生子,高升了主编,前途无量。握着电话,沉默良久,她说你听着就行了,我明天离境,不知还会不会回,保重...然后,就挂了。了因把关于他的日记都留在国内,没带走,这段感情也留在国内,带着伤痛沉入回忆。
毕业后,了因凭着出众的外语天赋进了一家出版社。又凭着极有天分的翻译素质脱颖而出。只是,她依然特立独行,我行我素。比如下雨天仍坐在单位大楼天井下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路过的同事都像看风景一样。她继续写诗,写小说,翻译国外文学著作。我们偶尔小聚,就在她单位旁边的小饭馆。门钉肉饼,土豆丝,小米粥,有烟有酒,几个人聊到深夜。出国后,了因说特别怀念那段日子那个场景,大家谈笑风生的样子历历在目。
刚毕业的同学们各奔东西,都在各自单位熬着菜鸟岁月,各种失落,委屈,无奈,彼此惺惺相惜。当年的小席一口浓重的家乡话,还为失恋苦恼,现在已经是国际知名诗人,出版社主编了。当年的小涛,也改了名字。是要了结什么情债吗,还是要明了其中的因果呢?
终于,老戴出场了。大概是了因的奇葩吸引了他,观察许久,作为前辈同事他一直按兵不动。直到有天早晨,锅炉房,打开水,他们碰到一起。没话。听着水流声,哗哗哗,转身要走了。背后突然有个声音问,早饭怎么解决?了因回身,只见一光头大汉。壮。目光如炬。大概知道是同事。隐约有点印象而已。他们就这样,算是正式认识了。从早饭话题开始,老戴果然在之后一段时间里,包办了了因的一日三餐,精心照顾起才女的生活起居。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感动。与之前的感情都不同,这个光头让她觉得特别踏实,可以依靠。
几个月后,了因约我来审查。还是门口小饭馆,第一眼就觉得老戴像座沉睡的火山。话不多还有些腼腆。才子配才女,也是道风景。他们很快结婚了。又因为在单位郁郁不得志,先后辞职。快到手的房子也飞了。同事们都觉得他们迂腐,但了因一直坚定站在老戴这边,不离不弃陪他一起张罗出国的事。有段时间,他们跟我租住在一个小区。夫妻俩难免有矛盾,加上老戴的弟弟也寄居在他家,比较别扭。有时吵起来,了因收拾行李拉着箱子,说要离家出走。老戴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你最多也就是出走到梅子家呗,也好,去消消气,我再过去找你......
说走就走,了因真的要走了。身边的同学朋友一个个离开,只剩下我这个故土难离的。他们都漂洋过海,勇气可嘉,隔着千山万水去开始新生活,抛下身后所有恩怨情仇。临行前的下午,我们帮她收拾了最后的行李,包括我们家里帮她新作的两床棉被。她把一堆日记本,一台老式打字机留下来,交给我保存。我想,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或许有些特别的意义。
睹物思人,每次搬家看到这几样东西,都一番感慨。了因说起,到了外面,不知还能不能吃到喜欢的正宗寿司?前路茫茫生活艰辛,一切都是未知。我也觉得莫名伤感。赶紧让老公去一家地道日料打包。最后一根中南海。最后一顿清粥小菜。寿司也买回来了。相对无语。在学校一起朝夕相处三年,毕业后愈发亲近四五年,本以为会一直如此到老。却,终有一别。
这样一个标准文艺女青年的前世今生,前世我不甚了解,今生只知道这么多。每每想起她,就像一只漂浮的气球,不知何时可以落地?不知他们一家现在漂泊到了哪?或许,外面的空气,外面的水土,可以重新养育他们曾受伤的身心,让他们的精神自在舒展。若是这样,一切的曲折,心酸,也都值了。几年前,给她寄过一张电子贺卡,梵高的画面,还有一行小字~我知道,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我们可以,仰望同一个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