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笔墨千江
凌晨三点的急诊室走廊,消毒水的味道里混着老人的咳嗽声。我攥着外婆的病历本坐在塑料椅上,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夏夜。
那时外婆总爱在睡前给我扇蒲扇,竹骨摇出的风裹着她袖口的皂角香。我盯着她银白的发丝在昏黄灯泡下泛光,听她讲生产队里的趣事,直到蒲扇的节奏渐渐慢下来,最后轻轻落在我后背。后来有了空调,她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说"机器吹出来的风是硬的,不养人"。
走廊里的电子屏跳成03:17,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金属轮碾过地面的声响格外清晰。我摸出手机翻到相册深处,去年秋天拍的外婆正蹲在菜园摘辣椒,蓝布衫的衣角沾着草屑,阳光穿过她鬓角的白发,在脸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时她还能拎着半篮子蔬菜追着要给我塞车里,说"超市的菜没筋骨,哪有自家园子种的养人"。
记得小学三年级发烧,她背着我走三公里夜路去卫生院。山路凹凸不平,她的布鞋踩在碎石上沙沙响,我趴在她后背数天上的星星,忽然发现月亮总跟着我们走。"婆,月亮为啥老跟着咱们?"她喘着气笑,"因为月亮知道咱娃不舒服,照着路让咱好走些。"后来才知道,那天她刚从田里回来就被我哭闹吵醒,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工作后第一次领工资,给她买了件驼色羊毛衫。她摩挲着衣料说"太贵了",却在第二天就穿去村口晒太阳,逢人就说"我外孙女买的,暖和着呢"。去年冬天回家,发现那件羊毛衫的袖口磨破了边,她却还在穿。"扔了可惜,补补还能穿",她低头穿针引线,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你挣钱不容易,省着点好"。
护士来量血压,低声说"老人家情绪别太激动"。我走到病床边,外婆的手背上扎着输液针,皮肤松得像揉皱的纸。她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忽然攥住我的手。"冷..."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我赶紧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像小时候她给我掖被角那样仔细。
窗外开始泛白,晨光爬上窗台。外婆的呼吸渐渐平稳,我趴在床边打盹,恍惚间好像又回到那个夏夜。她的蒲扇轻轻摇着,风里飘来菜园的黄瓜香,她哼着跑调的童谣,我数着她鬓角的白发,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想起初中住校,每周三她都会拿着饭盒来学校。酱排骨炖得酥烂,茄子炒得油亮,连米饭都带着柴火香。有次下大雨,她披着塑料布站在教学楼下,裤脚全湿透了,保温桶却裹得严严实实。"怕菜凉了",她笑着拧掉头发上的水珠,"你最爱吃的排骨,多吃点"。后来同学说,每次看到那个蓝布保温桶,就知道是我外婆来了。
大学毕业那年找工作碰壁,躲在出租屋里哭。她打电话来,听出我声音不对,第二天一早就坐长途车来了。她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拉着我去菜市场,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她在狭窄的厨房忙碌,背影比记忆里矮了许多,却让我忽然觉得,天塌下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医生查房时说情况稳定了些,我扶着墙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后花园,几株月季开得正盛,像极了外婆院子里种的那些。每年春天她都要剪几枝插在玻璃瓶里,摆在我小时候写作业的书桌前。"花儿看着就喜人,写作业都有精神",她总是这样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你爸去菜园摘了些青菜,说给你带过去,外婆种的那些,你从小吃到大的。"眼眶忽然就热了,原来那些被我们以为会永远拥有的时光,都在悄悄倒数。我们总以为日子还长,等有空了再回家,等有钱了再尽孝,却忘了岁月不等人。
外婆醒了,指着床头柜要喝水。我用棉签蘸了水擦她的嘴唇,她忽然笑了,像个孩子似的。"你小时候..."她断断续续地说,"偷喝了半瓶止咳糖浆,说甜..."我笑着点头,眼泪却掉在她手背上。那些被时光浸泡得发涨的记忆,原来一直都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上午十点,阳光穿过玻璃落在被单上,暖融融的。外婆又睡着了,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我坐在床边数她的呼吸,忽然明白所谓亲人,就是那些会把你的一生都装进记忆的人。他们可能不会说漂亮话,却会把所有的温柔都藏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藏在你长大的每一个瞬间。
走廊里传来其他家属的说话声,有人在讨论午饭吃什么,有人在抱怨住院太贵。生活好像就是这样,一边经历着苦难,一边又在苦难里捡拾着温暖。就像外婆种的那些菜,要经历风雨才能结果,可吃到嘴里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我轻轻掖了掖被角,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原来变老不是一瞬间的事,是头发慢慢变白,是脊背慢慢变弯,是把最好的都留给你,自己却悄悄扛下了所有。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他们还能看见的时候,多回家看看;在他们还能听见的时候,多说句爱你。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住院部的广播开始播放轻音乐。我掏出手机,给母亲回消息:"等外婆好点,咱们一起回家吃她种的菜。"有些温柔,从来都不会离开,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你在某个瞬间,忽然读懂那份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