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生

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旷的田野里,一个少年匍匐在热辣辣的沙土上,以手做铲,将地里干透的花生种子一粒一粒抠出来,亟不可待地填进嘴里,贪婪地吃着。带着补丁的衣服上,沾满了黄土。当他听到远处好像有人来了,即借着地阡的掩护,弓着腰,迅速逃得无影无踪。

久旱的田野终于等来了一场透雨。干透的种子得到滋润,在雨过天晴的暖阳里,很快就顶着两片瓣儿破土而出,长成嫩绿的一株。花生出苗后,农人会及时查苗、补苗。当发现大段大段的缺苗时,会生气地大骂那些该死的田鼠,骂过之后却又叹服田鼠的精明,佩服它们竟会寻着花生的株距一墩一墩地偷吃。少年听到骂声心里怦怦然,却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花生,在四季农作物中是最让人嘴馋的食物,较之坡里的萝卜,菜园子的葱,甚至是果园的苹果、梨,都要胜出若干倍。花生虽是农民亲手种、亲手收,之于他们却很稀罕。因为每年收获的花生,除去交公粮、留种子,所剩无几,这是一年到头难得的油星儿。也难怪少年馋得偷偷跑去扒下地的种子吃。

花生的生长期较长,其间时有害虫作乱,尤其是在花生饱果期,地上的田鼠和地里的土蚕,是最大的危害。这个阶段,少年会经常帮着大人给花生灌药,担当起花生孕育生命历程的捍卫者。那些企图偷袭花生宝宝的土蚕、田鼠之流,要么被药死,要么被熏跑。

少年非常痛恨田鼠、土蚕等不劳而获的无耻下流之辈,他甚至开始悔恨自己不该偷吃下地的种子,一粒种子下地长出来的可是一大家子花生。花生是农民的血汗,也是农民的命。

秋高气爽的十月,是花生收获的季节。大集体收花生的场景甚是热闹,男女老少,牛拉人抬,场面壮观。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耕牛拉着犁铧,沿花生阵列的沟渠,轻快地翻开丰收的篇章,满堂的花生儿女蹦着跳着出来晒太阳,凑热闹。田埂上一嘟噜儿一嘟噜儿的花生排成一行行,一列列。少年和他的伙伴们也赶来帮着秋收,他们负责把花生收拢起来,用粗麻绳捆成大卷儿,两人一组抬着送往生产队的场院。白花花的花生沉甸甸的,随着步履的节奏摇头晃脑,像在招手示意,十分诱人。少年知道这是集体的东西,不可以随便吃,可还是忍耐不住,一边走着,一边偷偷撕下几个解馋。走一段路,两人心照不宣地前后调个位置。快到场院的时候,他们会找水漱漱口,以防被人发现偷吃。其实,少年的举动大人们是知晓的,他们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只是没有人去点破,也没有人去责备,因为谁都不愿意去破坏丰收喜悦的氛围,谁也不愿意去抹杀一个算不得奢侈的希冀……

花生运到场院里,码成堡垒一样的一垛一垛,等它们经数日的日晒风吹,自然干透了,摇一摇哗啦啦响的时候,生产队会组织妇女摘花生,然后晒干扬净交公粮,剩余的留作种子,按人头分到每家每户保管,待来年暮春去壳挑拣后,把米子收上来,做新一轮的播种。

被分到户里保管的花生种,是来年的希望,守护好它们就是守护住了希望。因此,家家户户都像完成一项严肃的使命一样,把它们装在麻袋里,放在盛满地瓜干的囤子最中间,或者锁在柜子里,怕孩子们偷吃。这对于期待已久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因此常常急得抓耳挠腮,梦里都想着它。忽然有一天,他发现柜子后面合页旁边有一个缺口,刚好能伸进几个手指,于是他就趁着大人不在家,偷偷的一颗一颗地往外掏。终于有一天被发现了,少不了挨一顿暴揍。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安慰说等交了种子剩下的米子就炒了吃。事实上,每年给集体交过种子后会或多或少剩一些,主要是破瓣儿和秕子。于是,便拿出一小部分用锅炒了解解馋,其余的换油作为一家人全年的油料,即使剩余的再少,也不忍心拂了少年的一份念想。

花生秧子全部留在生产队里,用铡刀铡碎了喂牲口。饲养员在铡草时,偶尔会发现落在花生秧上未摘净的秕花生,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一颗收集起来,装进兜里带回家给孩子们解馋。这种待遇,只有饲养员的孩子能享受到,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因此,少年很羡慕饲养员家的孩子,甚至渴望自己的父亲也能当上生产队的饲养员,那样,就可以时不时地吃到几颗花生,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秕花生。

时光流转,此去经年。当年偷吃花生种子的少年已经不再年轻,那些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花生,再也无法挑逗起他的味蕾,倒是那些以前看不上眼的萝卜青菜成了他的偏爱。不过,他还是喜欢到家乡的田野,看老家人种花生,看它们花开花落,看收获的场景……

花生,还有个有趣的名字叫“落花生”。它的果实不是生在根部,也不是长在花蒂,而是在花落以后,花茎钻入泥土,结出果子,像旧日里土生土长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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