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绝症时期

chapter2

“你好”

我突然觉得有人遮住了我眼前的光,于是快速地睁开眼睛,我惊讶于我的反应,原来无论是身体健壮还是身体孱弱,又或许是濒临死亡,应激反应这种东西都是天生的。

我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因为他是背着光站的,何况这人一身黑衣,老上海时期的大帽子,就跟阴间使者一个模样,几乎遮住了他的全部脸。但是我敢肯定,这人绝对不是我认识的人中的任何一个。

“我来了”我看着他的嘴唇在动,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此前从未认真专研过唇语,要是早知道自己会落到这番境地,早知道弥留之际还有一个人来同我说说话,我就应当去学一下唇语的。

“对不起,我知道你在讲话,但是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觉得我应该听不见”

他好像有些惊讶,但总我觉得他有些伤心,好像眼睛里随时会流出眼泪来一样,黑色的帽子又将他的大半部分表情遮住。我看不清他的模样,这一切全都是我感觉的。可我又说不清楚为什么。最后我把我这种莫名的感觉定义为“同情”,对的,就是同情!!

我突然有点烦躁,没人来的时候我希望能来个人,可有人来了,我却希望此人快点走,或者是从未出现过此人才好。我讨厌被人同情,被人俯视的感觉,就算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俯视,可是我的主观意识早就做出决定。就好像自己的所有悲喜,所有不堪都摆在别人面前,任别人观察一样。但是此刻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大声呵斥他,不能自己从床上跳下来赶走他,要是我能做这些,那他也就不必来了。我心里突然又难受了,比先前没人来的时候还难受,我感觉心里有一个缺口,而那个缺口刚好可以让的的那一汪死水慢慢流出去。我的表情由逐渐变得冷漠起来,不是寻常意义的那种冷漠,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冷漠。

他绕过床,向窗子的方向走去,尽管我很是讨厌现在的状态,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转过脖子朝他走动的方向看去,但实际上我的脖子全程都没有在动,一直是我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而已,所以人的器官之间原来是可以相互欺骗的。

他俯下身去,找到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笔记本上有暗绿色的花纹,一个字也没有,封面上写着“树”。我猜想,大概是我的名字中有一个树字,可是我为什么想不起我自己的名字呢?这又让我有些烦躁,索性直接闭上眼睛。阳光比之前的时候要亮眼一些了,因为我的眼皮好像被阳光穿透了一样。

他走过来了,他用手轻轻戳了戳我的鼻子。我不想理他,索性直接装死,但实际上我的处境和死亡没什么区别。见我没反应,他再戳了戳我的鼻子,那动作仿佛我们是认识了很久的人一样。但其实我记不他,并不是因为我看不清他帽子底下的面容,而是因为我对这些动作甚至是这个人身上的氛围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原来,我早已在很多年前将你遗忘”要是放在现在这处境上,但也是应景,也算是有几分伤情,但我们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也谈不上遗忘不遗忘的话。

“你真烦”我感觉嗓子有些干,声音一定很沙哑。

他收回了手,他又起身了,回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杯水,杯子里有一根长长的白色吸管。我想这人还算周到,也不知道家人究竟是花了多少钱来着。他将吸管的一端放在我的嘴边,杯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我轻轻吸了一口水,感觉喉咙有些疼。我看见他嘴角有些抽搐,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我觉得自己的形象应该有些像学生时期偷吃临时的模样,又或者是小时候看过一个懒人国还是啥的小说,里面的人就是很懒,怕自己饿死将饼子挂在脖子上。我强忍住喉咙的疼,又大力吸了一口水。还在笑。

“难道我这番境地不是你有意为之的吗,你不准笑了!”见我有些生气,他好像也就真的不笑了。

“我想看你”

我突然觉得我这种将死之人真是神奇,竟然有精力去想“我面前的这个人的模样吧”这一系列的问题。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将帽子摘下来,满足我这将死之人的难得的好奇心,因为他嘴唇并没有动,好像是因为我听不见的原因,所以他也就懒得说了,倒还真是一个不称职的临时看护。我在想那么热的天他难道不热吗?一身黑也太不吉利了,我突然对他这身装扮有些鄙视,于是直接闭上眼睛。

“说!”他又戳我的鼻子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猫。

他刷刷在浅绿色的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你想听故事吗?”

我突然有些无语,他知晓我听不见,所以没有用说的直接用写的,但是写的内容竟然是问我要听故事吗?这种荒谬的问题。

他分明看见了我的无语,但却没有理我。打开绿色的笔记本,开始从第一页开始阅读,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我眼睛看向窗外,原来已经是傍晚了,梧桐花花瓣上的褐色加深了,他的黑色的帽子好像被夕阳的余晖洒了一层浅浅的细沙,对的,就是细沙,沙漠里的那种细沙,神秘、荒芜、孤独、但是又很温柔。我突然很想哭。当然,我好像也就这样做了,因为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一丝丝凉意,那凉意顺着眼角向下,然后是鬓角,轻轻急转了个弯,滑进我的耳朵里,好像在心里能够听到“咚”的一声一样。我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没有到很老的程度,不然泪水的下滑程度应该没有那么快。我轻轻闭上眼睛,可是我仍然能够感觉得到耳朵里“咚、咚、咚”的声音。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我在想,我肯定在他那浅浅的沙漠里遗失了什么,可是我想不起来。

他的手轻轻附在我的脸上,很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别扭,我想他大概又在可怜我了,毕竟将死之人总是会莫名的悲伤,特别是我至今还未曾见过我的任何一个家人。他的手一上一下,动作很是温柔,比戳我鼻子的时候温柔了很多。

“你悲伤吗”我突然睁开眼睛,视线继续落在他黑色的帽子下面的鼻梁上,他的鼻头有一点大,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痘痘,我突然很想笑,这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竟然还长痘痘。他的鼻唇沟有点深,像一个小小的杯子一样,装着一半的阴影。下嘴唇偏厚,均匀饱满,嘴唇旁边有浅浅的胡渣。他好像很不意外我这么问他,轻轻点点头,将我的耳边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

“笔记本上写了什么”我突然问他。

他的手顿了一顿,手从我的耳边拿开,然后拿起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冬.冬月.小雪

“原来,我早已在很多年前将你遗忘。原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将你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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