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可以安静在城市中做一个油腻猥琐中年男,如果我不曾走过荒野,然而荒野已使我的油腻,成为更新的油腻。
到那陌生的荒野去,暂时逃脱无可救药的乏味和焦虑,是对世界保持热情和好奇的一种方式。换个说法,就是刷存在感。《人类简史》作者赫拉利认为,智人以暴发富的方式突然跃居食物链顶端,就像香蕉共和国的独裁者,看上去威风凛凛,但内心里还是荒野上那个整天充满焦虑和恐惧的小可怜。现代心理学解释为,正是延续了十万年的身份焦虑,造成了我们内心永远无法平息的空虚和不满足。
上海到伊宁,从东到西4千6百多公里。火车上的2天2夜,对于我是一种性价比很高的可享受发呆或胡思乱想的悠长时光。年龄越大,对于终点的思考也渐多,越希望慢下来,意识到很多事物需要交给时间去沉淀结果。
磨破的脚趾、肿裂的嘴唇…那些乌孙曾留给我身体的痕迹,早已经消逝,而回味才刚刚开启……
乌孙古道北起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特克斯县琼库什台村,南至阿克苏拜城县黑英山村,曾是乌孙古国到龟兹古国穿越天山南北的通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这块游牧民族横刀跃马,茹毛饮血的地方,如今成为国内顶级徒步经典线路之一,全程120公里左右。从上海出发前就听说乌孙古道已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要早。我当时并不在意,反而对雪景有了期许,所谓无知者无畏。
遇到有趣的有故事的人,是户外活动的魅力之一。此次伊犁当地负责路线和后勤安排的领头人叫@大兵,一位在新疆当过武警的山东汉子,沉稳干练的专业户外人。从伊宁到琼库什台的路上,大兵适时地给我们洗脑般推介了一把伊犁地区丰富的户外资源,听的我大脑充血,两脚直刨地,恨不得一年四季都赶一趟伊犁。还有他当武警时亲历过的暴动事件,这对我更是具有杀伤力。另外,他正在琼库什台村拥有无敌山景的山坡上,动工建设的度假小屋……总之下次再去伊犁必定是要去寻他的。
向导@黑子,一位当地回族小伙,话虽不多,但风趣机灵,据说今年乌孙古道已走了4、5趟,走这条路对于他就像回自个家一样平常。
后勤@以墨,一位在新疆长大生活的汉族姑娘。我曾向她学了两句简单的维吾尔语,她不厌其烦的教,但不幸的是,我这个语言智障,一出山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还有@坏笑、@大福、@天飞、@雪薇、@mimi、@腓帝、老外迈克和他女朋友......同行的还有几位新疆的维族驴友,其中一位叫巴哈尔(维语春天的意思)的朴实维族姑娘,后来还根据卫星线路图精心制作出了本次乌孙古道徒步线路的纪念视频,让我们赞叹不已。正是这些来自天南海北、多民族构成、性情各异的队友们成就了此次徒步之旅。
正式徒步前在琼库什台村驻扎的那个下午,大兵安排我们到一家哈萨克牧民家做客,体验了一下地道的民族风情:牧羊犬、马、牛、挂着闪亮鼻涕的娃娃、烤馕沏茶的主妇、慈祥沉默的老人、屋顶袅袅升腾的炊烟、四周绵延起伏的山坡,还有那金色的夕阳,一幅世外田园就真实的呈现在眼前。恰好还碰上这家的一位小孩骑马回家,他还只是个小学生,平时就是这样骑着马上学和回家的。他娴熟端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稚嫩淳朴的脸上带着羞涩和好奇的表情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金色而温暖的夕阳笼罩在他和马身上,弥漫着一圈圈耀眼的光环…..
10月2日,第一天的徒步行程就打消了我风花雪月的臆想,让没有经历过重装长途行进复杂地形的我,真正体验到这条线路的难度。当天近20公里路程的末段,尤其感到肩膀、膝盖、脚趾疼痛难忍。坚持撑到营地点时,身体已疲惫不堪,又累、又冷、又饿。当晚的营地处于河谷的开阔地上,风大气温低,好不容易把帐篷搭好,才发现我带的帐篷挡风性不够,不能用。好在队友@天飞仁慈地收留了我,此后我们就成了5晚同篷共帐的露水基友。晚餐煮面条,那一刻,热腾腾的汤面无疑是这世上最好的美食,一碗下肚,肉身和魂魄开始逐渐复苏。钻进搭在雪地上的帐篷里,伴着不绝于耳的滔滔河水声、呼啸的风声,来不及品味“夜阑卧听风吹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意境,疲劳让我很快就躺尸酣睡了。
马一直是我最钟情的动物之一,对它们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虽然反之则未必。伊犁马以耐力著称,它们擅于在天山的峡谷复杂地带中穿行。为按计划赶到天堂湖,第三天我们徒步到科克苏河边,溜索到对岸后,临时决定全员骑马赶路。费了一番周折终于陆续找齐了马,马匹的分配由一位马帮老大指定,开始我自己看中了一匹黄骠马,主动向马主人提出,他欣然同意,上马后很快有一种天然的默契感,心中暗喜。然而,不知为何马帮老大临出发时让我换了一匹枣红马,这匹马看上去体型更高大健壮,只是有点喘气,似乎有些累了,骑上后与黄骠马相比显得不那么好驾驭。就这样阴差阳错,我和枣红马开始了一段永生难忘的骑行经历。前一段是草甸缓坡和林地,凭着以往曾有过两次非正式骑马的经历,我还算比较顺利度过了和枣红马的磨合。然而后面的路越来越险,不时地要趟过超过马膝盖的冰河急流,河底是坑洼的乱石,下河前枣红马明显总会有些犹豫,上岸后接着又要登上泥泞陡峭的山坡,有的上坡路就算人力攀爬也要手脚并用才行。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是骑马走在一段山腰处狭窄的坡道上,路是马踏出的一条比两只马蹄略宽的碎土石小道,下面就是陡直的悬崖,一旦打滑马失前蹄…….。看着不时喘气的枣红马,这时想起马是很敏感的,能感觉到骑马人的心理状态,于是我尽量调整让自己放松些,听天由命吧,这时你只能相信马儿了。终于走过了那段让人心惊的路,心里才正真放松下来。在准备要下一个较平缓的草坡前,枣红马突然停下来,两只前蹄一跪,趴下了!我当时一惊,幸好枣红马身体并没有侧翻,没压住我的腿,愣了一下神后赶紧从马鞍上抬腿下来。它是真的累了,在我骑之前它应该就干了累活,路程后半段马主人认为它比较健壮,又加了两个重装包在它身上。令我吃惊的是,马主人竟然说没事的,说这是它想偷懒,一鞭狠抽在它的鼻梁处,枣红马立刻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出于自身安全和于心不安,不愿再骑它了,坚持步行走到了营地。事后回想整个过程,有些后怕,但更多是心怀对那枣红马的感恩,它没有在危险的地方撂下我。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很多时候比人可靠。
10月4日傍晚到达天堂湖(阿克库勒湖)时,四周弥漫着云雾,宛如一位神秘无常的女神,时而卷起风雪高冷无情,时而飘着细雨孤寂幽怨,时而明丽恬静宛如处子,变幻着她旷古绝代的风华。这天正是中秋,虽有云雾,月亮竟然还是很善解人意地从山头的云层中,短暂的赏了个脸,2分钟的光景。那一刻,天堂湖周围顿时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嗷嗷的吠月声,嗯,同是天涯沦落驴。
峡谷穿越、翻越达坂垭口、溜索渡河、冰河涉水、线路长、海拔落差较大是徒步乌孙古道的特点。一路上的雪山、峡谷、林地、高山草甸、河流、湖泊那些纯净而丰富的形色,惊艳了你的双眼;而没完没了的碎石路、上下陡坡、泥石路、沙石路、雪地、沼泽地、冰河水则是你双脚需承受的磨难。最后两天的行程中需频繁趟过河的博孜克日格河谷那段,挽着裤脚双腿踏进齐膝深冰冷刺骨河水中,那种如无数钢针扎过的酸爽,至今想起还会忍不住牙齿打颤。对于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其实是懵懂的,能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不好说,但被冰河水同样反复虐了几十次是千真万确的。
路上还要翻过两座达坂,一座是包扎墩达坂(海拔3676米),一座是阿克布拉克达坂(海拔近3900米)。阿克布拉克达坂显然是行程中的一道大坎,当我们绕过天堂湖接近达坂时,下起了雪,原本就积雪的山体雪更加厚了。天地白茫茫融为了一体,似乎无边无际,远处的几个人和马影如蚂蚁一般在白色的山体上缓慢移动。阿克布拉克达坂的山体是连续的,上坡路上的冰雪也容易脚打滑,当你好不容易翻过一个山头走了很长一段后,才发现前面又有一座更高的山体,让人心里打鼓,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随着海拔的上升,,气温更低了,身体的的疲劳和寒冷感也明显增加了,但不敢停下来,要让自己保持运动状态,以免身体失温。途中,从骑马赶上来的牧民那里才知道,有一匹驮包的马在上坡时打滑滚下了坡,万幸的是,上面没有骑人,因雪比较厚,那马也没有受严重的伤,重新又站起来走了。
第6天下午,全队按计划安全抵达了乌孙古道的南疆终点黑英山村,老天体贴地以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迎接了我们,何其幸福!在出山口的河道边,大家卸下行装休整,尽情享受着久违的阳光和悠闲时刻。就在我们都放松平静地乘着车去拜城的路上,传来两位不知名的驴友在乌孙古道上遇难的消息,据说一位是翻越阿克布拉克达坂时身体失温,一位是在过科克苏河时掉进冰水中被冲走。向导说乌孙古道上出事故的主要也就是此两类情况。回想起路上自己曾经历的某种临界点的状态,本来出山后内心产生的那点虚荣满足感,顿时化为了感同身受的庆幸、后怕与伤感。当天,特克斯县政府就发出了即日起禁止穿越乌孙古道的紧急通告。
户外显然并不只代表诗和远方,更多的是未知与风险。尤其是去人迹罕至、气候环境恶劣的荒野不同于城市的郊外,专业的团队组织、相应的体能、户外技能常识、合格的户外装备都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同样重要的还要有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具有环保的意识和行为习惯,走到哪儿垃圾扔到哪儿,破坏生态,那不是旅行,是出来作孽。在自然面前,人只是转瞬即逝的过客,需要清醒地认知自己与自然的关系。当年罗伯特.M.波西格带着儿子骑摩托车横跨美国大陆,在万里长旅中还在进行关于“良质、古典和浪漫”等艰深晦涩的哲学思考,最终成就他那本奇特的传世之书,并暂时恢复了自己灵性的完整和清净。而我,基本是在大脑空白状态下匆匆赶路,偶尔才想起,出来不仅是只为到达终点吧,显然不是所有去户外者都能达到某种身体、心智双修的境界。好在这并不影响我接受波西格对户外活动的观点:任何想以满足自己虚荣为目标的,结局往往是悲惨的。如果你想通过爬上山顶来证明自己的伟大,即使你做到了,那也是一种很虚幻的胜利。自我的爬山者就像一支失调的乐器,他的步伐不是太快就是太慢,他也可能失去欣赏树梢上的美丽阳光的机会。他的人虽然在这里,但是他的心却不在这里,因为他总认为自己的目标在远方…..
一觉醒来,油腻依旧,又凭添了几分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