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

      姑姑自杀的那天,爷爷还在外面押金花。

      当爷爷从外面回来进入到屋子,他一瘸一拐地进到屋子,并从裤带上解下钥匙打开姑姑的房间一看,姑姑踩在单凳上双手抓着挂好的绳套,掂起两脚正欲把头和脖子往绳套里送。

      爷爷瞬间傻了眼。他惊恐地喊叫,慌乱地拍打手势:“秀仔!宝贝!皇天老爷!”

        姑姑已三日未进一颗米粒,她眼噙泪水,喝叫住爷爷,别过来,别挨近她,然后郑重地问爷爷同不同意她嫁B村华仔?逼不逼她嫁小王?

        爷爷也满眼浑浊的泪,悲伤着默默点头顺应姑姑的要求。

      悲戚的姑姑两手刚离开绳索与死神作别,爷爷扔掉拐杖,急切地一跳一跳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姑姑,接着撕裂嗓门“呜呜咽咽”悲哭起来……

      “爷爷,你何以反对姑姑嫁B村华仔?又何以逼姑姑嫁小王?”多年后,我看着疯了的姑姑问爷爷。

爷爷深深地吸一口旱烟再用力地喷出,那烟雾飘过他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颊,像家乡梯田上缥缈的晨雾,爷爷说:“这事说起来话长——”

        爷爷说,我们村与B村不知从何时起,因为一些牵扯不清的山林纠纷导致不能友好相处。下面这起群殴致死事件发生后,这种互不友好的关系发展到极致,甚至可以说,两村达到互相仇恨之程度。

        那是1980年前后的一个夏天。据说那个夏天,天气干旱了四十多天,鸳鸯江水位下降明显。B村通过拦截鸳鸯江堰坝抬高水位引水入渠方能浇灌B村位于河岸一侧二百余的亩水田。

      江的下游,我们村也筑有一堰坝,也靠拦截堰坝抬高水位引水进入渠道,灌溉河岸另一侧我们村的二百余亩水田。

      天气炎热干旱,两村都一样缺水,但B村人凭借支书是他们村人,他们一天24小时死死拦截着堰坝,不给下游放水。我们村找B村理论,B村人不理。找支书,支书假借外出,躲着不见。眼见干旱龟裂的禾田和刚移栽下去发黄变枯的禾苗,我们村退伍军人阿兵,凭借从部队回来的一身胆气,带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强行撬开上游B村人拦截的堰坝。“我叫你拦,我叫你拦。”那一日,阿兵带着十数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挥动铁钎、锄头,在心里骂着村支书,操着B村人的祖宗,把B村人垒起的堰坝豁开几个大口,堰塘的水瞬间如万马奔腾,欢快地直奔下游我们村的堰坝。

      回到村里,阿兵他们预测此举会引起B村人的报复。他们召集村人开会,每天安排人员在山上蹲守我们村的堰坝,若发现人破坏,一拨人上前制止,另一拨人要立即回村敲锣,集合人员赶往堰坝增援,阻止破坏活动。

      一天傍晚天刚擦黑,村里突然响起急切的、雨点般密集的敲锣声。我们村在家的二十余名男子丢下手头的活计,紧急赶往江边。他们不但发现堰坝已被撬开,而且B村人还正围着我们村人痛打。赶来增援的阿兵等人不由分说,冲过去与B村人扭打起来。

      就这样,激战不过几分钟,突然有人喊:“凸头死了,凸头死了。”

      凸头是我爷爷的堂弟,是村里一愣头青,大家都知道他个头虽小,但性格暴烈。听到喊“有人死了!”,B村人趁着漆黑的夜作鸟兽散,顷刻跑得无影无踪。

      当晚,我们村人在阿兵的召集下,组织更多人员把B村团团围住,要B村把打死凸头的人交出来。可我们村人来晚了一步,当我们村人把凸头弄回去急救一番,再组织人马来合围B村时,B村的男人如躲鬼魂似的,全逃进了山里。

        两村的恶斗致人死亡,惊动了县公安部门。翌日上午,公安局来两村抓人,经过攻心和蹲守,把两村参与斗殴的人全部抓获。因为是黑夜里人员混战,凶手倒底是谁?谁也说不清。死了的人等于白死。从此,我们村与B村结下了新的仇恨,两村的人之中,有的人与人相见,犹如斗红眼的公牛,远远地驻足瞪眼,互相仇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村青年若想相互友好交往都十分困难,更甭说两村青年有恋爱可能。

      谁曾想,事情过去些年后,姑姑偏偏喜欢上了B村的华仔——像爷爷那样一个靠用拐杖支撑行走的人。只是华仔比爷爷稍好,他会裁缝。村人责备说,姑姑想男人想出了精神病,有人说她撞见了鬼。我们村人甚至在爷爷缺席的情况下,开会作出把姑姑从村集体中所分得的土地全部收回的决定。

      爷爷当然最反对姑姑嫁B村。爷爷自己是瘸子,吃尽了人间的苦头,深知瘸腿残疾的艰辛。他气急败坏地说,姑姑胆敢嫁给B村华仔,他绝不认这个女儿!爷爷说话这么凶狠,这么绝情,一方面女儿竟然要嫁给打死自己堂弟的仇家——B村人。另一方面,姑姑要嫁的不但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人家,反而是一个在形体上跟自己一模一样靠拄拐行走的人,而且还是B村人——仇家人!天地良心,这不等于拿刀杀爷爷,剜爷爷的心?他能不全力反对?假若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赞成这门亲事!更何况爷爷是在那样苦难的家庭把姑姑养大?

      爷爷因家庭成分的原因,年青时受人欺负被打成左腿残疾,家里穷到四十出头了,才娶了精神有障碍的奶奶生下一儿一女,儿子从小就患有麻痹症,只有女儿,成了爷爷唯一的希望。爷爷希望女儿长大能嫁个好人家,嫁入有钱有势人家,以免遭别人的欺负,也希望给贫困的家里带来转机。

      我们村人极力反对姑姑与B村男子往来。而在B村,他们听说我们村竟然有女孩要嫁B村,他们自然欢喜。其实在B村,也并非所有人都铁板一块欢迎姑姑嫁入他们村,那些认为华仔家为人缝制衣服收费太高的,趁此明确反对B村青年与我们村人有任何形式的通婚。他们放言:只要华仔不娶姑姑,他们可以为华仔介绍更漂亮、家里条件更好的!华仔的母亲心里聪明,她知道村里那些反对者,是别有用心之人。虽然华仔母亲对姑姑满意,但华仔的父亲——那个老裁缝,是老谋深算的,他反感华仔母亲对姑姑的友好态度,说那是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他镜片后面的两眼时常翻动眼白,对姑姑来自不友好的邻村以及姑姑的贫穷家庭表示鄙夷,他害怕姑姑嫁给华仔,会导致他顾客减少,生活受困。

      爷爷知道,姑姑找的B村和要嫁的人,都不是令他称心如意的。他抓紧时间左打探右打探,最终决定将姑姑嫁给三十公里外王村支书家的小儿子,一个曾因打架进了班房的大龄青年。爷爷做好一切准备后,就装起病。他把姑姑从B村骗回来锁入房间。可姑姑又不是省油的灯,她打翻爷爷送来的一切食物,用绝食予以反抗。但姑姑绝食没有引来村人的同情,更没有动摇爷爷的心。

      今日,爷爷从外面赌牌回来,一打开姑姑房门,看到开头的一幕,却早已吓得面如纸色、魂不附体。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爷爷怕逼死姑姑,刚把姑姑放了,王村支书的小儿子就骑上摩托、戴着墨镜找上了门。小王三天两头对爷爷纠缠不清。此时,爷爷把王家给的6000元定金早已输得精光,他左右为难,只好求助妹妹,让妹妹把女儿嫁给小王,事情才得以平息。

      从死神那里逃出的姑姑,在B村,甚至在华仔家里也遭受不友好的待遇。在一个恰逢集镇圩日的日子,华仔在母亲的支持下,与姑姑悄悄离开家乡,来到远离村子的集镇租下门面开起缝衣店。

      人生地不熟,偌大的集镇没有一个是姑姑和华仔熟悉的人。他们生意清淡,收入微薄,生活清苦。为节省开支,姑姑到菜市买菜买米选最便宜的。姑姑甚至在集镇的沱巴河河滩开一块菜地,种菜供自己吃,有时还摆放在店铺门口卖给路人。好心的人见了,将此告诉华仔的母亲。母亲心疼华仔,偶尔为他们送点大米接济他们。爷爷看到姑姑跟定了华仔,知道自己已回天无力。当他知道姑姑生活过得艰辛时,偶尔会带着几岁的我送一点米来放在“华仔裁缝店”招牌下,让我叫姑姑出来,然后拉上我转背离开。每一次,姑姑都会从店里追出来,但爷爷仍然不理姑姑,可姑姑会蹲下来拉着我,用粗糙的手揩我小脸上的污渍或替我捋一捋头发,要挽留我和爷爷到店里歇歇脚,或者留我们吃饭。她从别人那里听说爷爷收养了我这个孤儿做孙女,对我十分关心,十分同情。

      在街上时间长了,每逢圩日,姑姑和华仔的一些同学或者熟人、或是B村的人会来他们的店铺歇脚、躲躲风雨,姑姑和华仔都热情相待。来人有时忘了落在店里的东西,他们会好好保管,别人借了雨具之类的东西一时忘记归还,他们也不计较。尽管生活清苦,他们还时常热情地挽留客人在家里吃饭。久而久之,他们接的活儿多起来,生意忙起来。生意再忙,他们对来店歇息的人都不忘客气地招呼。他们店里日甚热闹的场面,让相邻店铺的老板刮目相看。以前,他们见华仔是瘸子,觉得其形象甚差,能力有限。现在,没料到,瘸子店里生意竟这么红火,从瘸子店里鱼贯而出的人,拿着瘸子缝制好的衣服笑意盈盈,这是他们惊讶的。他们之前,认为姑姑嫁给瘸子,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他们觉得姑姑有眼光,找对了人。之前,这些邻居,平时歇息时打牌、喝茶,都不理会姑姑,现在,他们一到下午打牌、喝茶时间,总不忘叫上姑姑一声。姑姑也知恩图报,这些邻居们有衣服需要缝缝补补,她都大方地叫拿来,免费服务。为他们缝制新衣服,也比别处的收费低。就这样,裁缝店的境况一年比一年好起来。

      开店第二年,尽管姑姑也学会了缝制衣服,尽管他们从早忙到晚,还是时不时出现让顾客不能及时拿到新衣服的情况,这让姑姑和华仔十分自责和着急。但,由于姑姑收费合理,顾客们都予以理解,仍然支持他们的生意。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当姑姑和华仔的生意越来越繁忙之时,集镇街道上另一家服装店的马老板,心里却很不爽起来。他明显感觉到竞争带给的压力,却没有很好反思自己衣服的做工、衣服款式及收费合理性等,而是一味怪罪于别人。马老板在对突然新增的这家名为“华仔裁缝店”感到疑惑并冷静观察一段时间后,了解到店主是因恋情遭到家里和村人反对逃出来谋生的一对。马老板就借题发挥,造谣诽谤华仔与姑姑的恋情,说姑姑是被瘸子骗的。更可恶的是,马老板怂恿我们村几个青年及社会上几个混混,以华仔为他们缝制的衣服不合身,收费贵等为借口,打砸服装店招牌,对拒理力争的华仔拳打脚踢,致使华仔受伤住院。姑姑意识到这是恶意欺行霸市行径,立即向派出所报警,并找当地残联报告请求维护残疾人的合法权益。当地残联在接到姑姑的维权报告后,主动与派出所对接。在派出所的努力下,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判刑。但华仔的身体病情比之前加重。为与命运抗争,与生活抗争,为创造更好的生活,华仔不顾身体的劳累,时常强忍病痛工作。姑姑看在眼里,疼在心中,经常劝华仔歇息,也按照医生的指导,给华仔按摩身体,减轻他的疼痛。

      在姑姑心里,一直感激、惦记着的一个人是代替姑姑嫁小王的表妹。表妹嫁给小王后,两胎生的都是女孩,小王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姑姑听说表妹去年已被迫与小王离异,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在老家生活。姑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表妹一定会嫁一个爱她的人。更何况,表妹长得既温柔漂亮,又聪明可人。为此,姑姑心里一直很愧疚,很想报答或者补偿表妹。现在,她听说表妹住在老家,生活拮据,就把表妹找来店里学习裁缝,一方面学会技艺可以谋生,另一方面也可缓解店里人手不足问题。

      表妹来店里,但无任何裁剪基础,向华仔学习裁缝,十分迈力。华仔也悉心指导,从来不责怪表妹笨拙,即使裁剪出现很多失误,华仔也不责难表妹。这让姑姑十分感动,也十分羡慕。表妹在华仔的悉心指导下,精心学习半年,熟练掌握了缝制衣服的整套手艺。表妹的加入,果然如姑姑所想,既解决了自身无收入的困难,又缓解了店里人手紧张的状况,“华仔裁缝店”的效率得到了提高,生意更加红火。

      “华仔裁缝店”在集镇营业4年,姑姑与华仔在一起也4年多了。眼看着店里的生意红火起来,收入有了保障,华仔便与姑姑便商量结婚一事。华仔想与姑姑回到老家举办婚礼,姑姑想到几年前,为与华仔在一起,经历过生与死的搏斗,便用目光慢慢扫过拥挤的店里新进的一匹匹布料、缝纫机上放着缝制中的衣服,以及一整面墙上重重叠叠吊挂着已缝制完工并熨烫好等待顾客领取的成品,姑姑告诉华仔,她并不看重形式的东西,只要华仔对她好,只要他们相亲相爱,她这辈子已知足矣,什么都可以放弃,况且婚礼可以推迟到生意空闲时补办,对两人来说,目前挣钱才是最重要的。华仔听了,十分感动。他想到自己一个身体有缺限的残疾人,能得到上天的眷顾,遇见这样美好善良的女人,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最幸运的人,也是最最幸福的人。无论今后遭遇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他一定不放弃姑姑。当晚,他们幸福甜蜜地相拥相眠。远处,与鸳鸯江相连的穿过集镇的沱巴河河水冲下堰塘那巨大的轰鸣声,在往常是那么的枯燥乏味,而今夜听上去却是那么可爱怡情……

      翌日,姑姑与华仔起个大早,精心打扮一番(主要是姑姑替华仔打扮),到乡民政办办理结婚手续,领结婚证。姑姑坦然面对旁人或探询或怪异的眼光,陪着华仔缓缓地走在回店铺的路上。他们俩心里都觉得好似完成了人生的一桩重大事情,并将要开启新的幸福生活之旅。

      姑姑与华仔结婚第二年,生下儿子,取名振强。华仔抱着儿子喜不自胜,甚至经常忘记工作,猛然记起,才把儿子赶紧推给姑姑,继续做事。他太感谢命运,老天爷在让他成为残疾人之后,给了他一个善良的女人,如今又为他添一个儿子,感觉自己的生命得到延续。他想想那些跟他一样可怜的人,再想想自己,他感到自己是最幸运的,他踩踏缝纫机的双腿,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缝纫机发出的“哒哒”声从来没有如此轻快悦耳过……

      为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尤其是“华仔裁缝店”对面街道上拉着“一对夫妇提倡只生育一个孩子好!”大幅宣传横幅,姑姑在儿子满月不久听从华仔的劝告,主动去计生办实施绝育手续。说心里话,姑姑是想告诉华仔,她很想很想为他生一大堆孩子,以证明自己对华仔的爱,对生活的爱。现在,华仔感恩命运,感恩政府对残疾人的关心,他要积极配合政府的工作,动员姑姑早日去做绝育术。他担心姑姑不愿意去,曾对姑姑说,他愿意去做。姑姑用手堵住了华仔的嘴。第二天,姑姑在表妹的陪伴下,去做了绝育术。回到家里,华仔扶着缝纫机支起身要给姑姑一个大大的拥抱以示庆祝,由于用力过猛,加之姑姑远远扑过来相拥,支撑他的缝纫机当即摔倒,华仔幸好有姑姑的拥抱,避免了与缝纫机一起倒地。尽管出现意外一幕,可两口子还是十分高兴,感激得泪眼双流。在表妹的帮助下,他们三人一同将缝纫机扶起。晚上,华仔想着白天发生缝纫机摔倒一幕,心想,这是否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从集镇穿过的沱巴河,河水跃过堰坝跌落堰塘的轰鸣声让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振强长到4岁,在一个大雨过后的夏天,姑姑带着振强来沱巴河河滩察看水情,抢救自己种下的蔬菜。姑姑把儿子放在河岸上,叮嘱他不得乱动,然后就只顾自己忙活去了。然而,当她忙活一阵回过身来叫唤儿子时,河岸上已不见儿子的身影,他向河流下游望去,只见振强一沉一浮地被河水正远远冲走。姑姑疯一般地呼喊着向下游扑去。顺着急流,姑姑一边追一边呼救,岸上的好心人越聚越多。最终,姑姑和儿子都被跳入江水的好心人打捞起,姑姑虽然得救,但儿子振强却被洪水淹死。姑姑痛不欲生,呼叫哀号,几欲寻死。

      失去孩子的姑姑家,一时没有了生机,也似乎看不到希望,姑姑整天唉声叹气。为分散姑姑强烈的自责和郁闷,给店里带来欢乐,表妹接来女儿,逗姑姑开心。华仔尽管心情也不好,但他更加玩命地工作,把痛苦掩藏心底,可一有空就安慰姑姑。360天难得迈出店门一步的他,甚至还主动陪姑姑出去散心。

      姑姑看到表妹活泼可爱的女儿,想到表妹虽然目前生活艰辛,但有女儿,未来就有希望。姑姑提出与华仔离婚,希望他另娶。姑姑说,他作为一个男人,不能没有后代。更何况,他是一个身体严重残疾的人,将来老了不能没有人照顾。“老了,有你的陪伴即可!”无论如何,华仔都不听姑姑的劝导,使劲摇头表示不依。姑姑选择罢工,要求华仔同意离婚,华仔也不从。姑姑选择卧床不起拒绝进食,也不能动摇华仔坚决不离婚的态度。姑姑甚至跟华仔提出,让表妹代其怀孕。华仔扬着手掌几乎要搧姑姑,骂姑姑伤天害理!深夜里,姑姑在床上骂华仔、打华仔,甚至威胁要跳入沱巴河自尽,也不能动摇华仔对姑姑的真心。姑姑就抱着华仔哭,华仔也哭。他们嘤嘤的痛哭声,被沱巴河河水跃过堰坝砸向堰塘的巨大轰鸣声淹没……

      过些日子,姑姑生日。晚上,姑姑和表妹做一大桌好吃的菜肴。华仔见姑姑的气色变好,心情开朗,就提议大家喝点酒,以制造生日气氛。姑姑见华仔提出喝酒,也附和赞同。姑姑摆上酒杯,为每人满上。按家乡习俗,三杯过后,就是敬酒。谁知,姑姑端上酒杯,抢先敬华仔。华仔不同意,说,今天姑姑生日,她是寿星,应先敬姑姑。相互推辞一番,姑姑说句“恭敬不如从命”,脖子一仰,把酒干了。华仔跟着脖子一仰,也把一大杯干了。接着是表妹敬姑姑,姑姑和表妹也同时干了各自一大杯。后来是姑姑回敬华仔和表妹,就这样,你来我往,三瓶白酒全部倒完。华仔因为前些时间太苦闷,很久没有今晚这样开心过了,他也是为了逗姑姑开心,才放开量喝,结果,一喝就醉了。当他把最后一杯灌下肚后,头抵着双手趴在桌子上,晕晕乎乎几乎起不来。而表妹,因为醉了,早已在华仔身后沙发上打起呼噜。现在只有姑姑还是清醒着,姑姑从厕所出来,一转身,发现一个男的趴在桌子上,一个女的仰倒在沙发上,突然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多余的。昔日,华仔悉心教表妹学习裁缝的那些温馨画面在脑海中刹那间出现。姑姑不愿多细想,她不由分说把表妹背去她与华仔的房间,把表妹放床上,然后回客厅再把华仔背回房间,让华仔与表妹睡一起。做好这一切,姑姑轻轻关上门,出来客厅把灯关上,自己在沙发上睡去。半夜里,华仔不知是被表妹的呼噜吵醒还是因为尿急,当他发现身边躺着的竟是姑姑的表妹,他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以为自己睡错地方,更害怕做了对不起姑姑和姑姑表妹的事。他摇晃着跑出房间把姑姑叫醒,喝问姑姑是怎么回事?姑姑只得如实相告。华仔原本要将姑姑痛骂一顿,想到深更半夜,他耐住性子劝姑姑好好做事情,不可再胡闹以免影响来之不易的店铺生意。并告诉姑姑说,自己决不是一个负心汉,同时训斥姑姑,表妹已替她做得够多了,不能再害表妹!姑姑深知理亏,深感惭愧,自责地把表妹背回她房间,服侍表妹睡下。

      由于丧子之痛,姑姑的精神一下不能完全集中在生意上,再加上店铺人手力量原本就紧张,而来店里缝制衣服的人却越来越多,华仔便与姑姑商量,准备另租一处较宽大的门店以适应业务的增长。姑姑开始觉得大门面租金高,压力大,不愿意。但,看到店子里墙面上挂的、桌子上摆放的,到处都是衣服、布匹,再想到每逢圩日,客人们来店里的拥挤场面,姑姑同意了华仔的想法。

      姑姑根据华仔对新门店既要当街,又要宽窄合适的要求,在集镇上四处寻找门面,看了几处回来告诉华仔,华仔都不满意。差不多半年后,正好他们服装店隔壁一家做木工的宽约70平米的店面贴出转让信息。姑姑与华仔商量,把这间门面承租下来,并把隔墙打通,“华仔裁缝店”的空间一下子显得宽敞明亮许多。看着变得宽敞的门店,姑姑和表妹觉得工作和生活的环境一下变舒适了,心情才舒畅几天,可华仔就在门口贴出招收2名熟练车衣工的广告。姑姑对华仔提出招收工人,虽有些意外,但想到华仔和自己以及表妹三人没日没夜的忙碌劳累,尤其是华仔,身上的病痛一直没有减轻,可他仍然那么努力、坚持,好像要与谁抗争似的,姑姑也就没有提出异议。事实证明,华仔作为男人,是有远见的。自从扩大门店、招收工人后,他们的生意更好起来。之前,姑姑一直担心连招2名工人,再加上表妹1人,每个月的工资支付就不容易。可半年来,“华仔裁缝店”不但不存在担心工人工资问题,甚至每月挣的钱比以往还多,姑姑的工作明显比之前轻松。姑姑上学不多,她实在弄不懂这其中有什么经济方面的规律,华仔跟她是小学、中学同学,华仔中学毕业就跟父亲学习裁缝,她相信华仔也不一定能弄懂这其中的奥秘。现在她轻松得只负责店里每日迎来送往的顾客和几人一日三餐的饮食即可,但看到华仔,仍然跟过去一样,他身边的那台缝纫机“哒哒哒”似乎很少停顿。竟因为此,表妹和另两名工人,以华仔为榜样,专心工作,这让姑姑十分感动。

      当然,让姑姑感动的,还有来自乡亲们的温情。自从“华仔裁缝店”门面扩大之后,别人对她和华仔甚至对店里的工人,都比以前客气很多。现在,姑姑村里的人也好,B村的人也好,大家伙都变客气了。以前那些看不起她家的人,反对她与华仔在一起的人,现在似乎都改变了态度,他们有的夸姑姑有眼光,嫁得好。有的夸华仔,娶的媳妇能干。有的来集镇,把姑姑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说给姑姑听,回到村里,又把姑姑与华仔门店的变化说给爷爷听。当然,乡亲们在姑姑耳边说得更多的是他们对爷爷和我们的住房的担扰,希望姑姑为爷爷和我们把老家房子修缮好。姑姑也知道,她当时离开老家时,家里的房子已十分陈旧,再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定然会更加老旧不堪。同一个话题,乡亲们在他面前讲的次数多了,姑姑决定抽空回村里、回老家看看。

      姑姑回到村里,一路上看到的房子,只有自己家里的最陈旧破漏。那屋背上塌陷出的一个个洞孔,好似被大炮砸中,而屋子里到处都湿漉漉的。姑姑看了,心情确实难受,想到父亲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供她上学,而今父亲和哥哥仍然住在破旧的老屋里,她作为家里唯一的希望,却没有给家里任何报答。姑姑回到“华仔裁缝店”,把看到的和想到的说给华仔听,华仔支持姑姑待到冬天天气好时为老家建新房,改善家人的居住条件。

      时间过得飞快,初冬,人们把田地里的庄稼收完,准备猫冬之时,正是农家准备建新房的好时机。这个季节天气晴朗,村民们空闲,建新房找人帮工容易。姑姑带回去三万元交给爷爷建新房。姑姑自从跟了华仔,爷爷从来都不理姑姑,即使带着我去“华仔裁缝店”送米接济姑姑,他也只是把米放店门口,拉着我转身就走。现在,姑姑要回家为我们建新房,爷爷仍然不理姑姑,尽管姑姑说什么,爷爷也不同意。后来,姑姑反问爷爷,他不是说她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吗?以前他不是希望她能给家里带来转机的吗?现在,女儿有能力给家里带来转机,父亲为什么不答应?姑姑搂着我说:“老房子倒了,万一压死人怎么办?”爷爷深深吸一口烟,最终同意了。然而,好事多磨。就在新房竣工的当天,那个为我们家送瓦片的老板,因为是最后一次为我们服务,想到贫穷的爷爷能一次性结清买瓦片的钱,中午在我们家吃饭时,高兴得喝了几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老板下午回家,因酒后开车不小心造成翻车,致其当场死亡。老板家属找到爷爷要求赔偿,姑姑无奈,只好赔偿人家几万元才平息死者家属的纠缠。

      时间大约进入到1990年前后,镇政府在新建的菜市场修建了许多门面。有一排二十多个门面,几乎都是清一色成衣店。“华仔裁缝店”的生意虽说暂时还没受太大影响,但姑姑通过对大量成衣店的考察,发现这些大部分来自广东的服装,款式时尚,车工细仔,价格低廉。此时,姑姑担忧他们裁缝店的生意可能会好景难于长久。华仔安慰姑姑别想太多。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觉得他店里的生意目前还正常。他跟姑姑说,再干个二三年看情况再说。

      也许受大量成衣店的影响,大约半年后,“华仔裁缝店”进出的顾客明显减少,姑姑还发现集镇上有几家裁缝店都已贴出门面转让的启事,姑姑与华仔商量是否也把门面转让?华仔想到自己除了能缝制衣服,别的干不了,现在形势逼人,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尽快考虑另想办法了。

      然而,办法还没有想出,“华仔裁缝店”却出了意外,造成不少损失。那晚吃了晚饭后,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停电。姑姑与表妹想趁着停电,去外面散步。华仔吃了饭,一个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也觉得无聊,就找出一支蜡烛点上,然后再用一只空酒瓶高高支起蜡烛放在缝纫机一头照明。他到缝纫机前坐下,想着把白天没干完的活继续干完来。干着干着,外面一股强风猛然吹入,把门窗吹得噼啪作响,他抬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可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燃着的蜡烛突然从酒瓶掉下,一下就点燃了缝纫机下面的一堆布头碎片,华仔扶着缝纫机转过身想用脚去踏灭,可又一股强风吹入,火苗瞬间蹿高,把靠墙挂着的布料烧着。华仔吓得摇晃着跑出店外大喊“救火救火”。相邻的几家店铺都因停电而门窗紧闭。只有对面几家门店开着门打着手电或点着蜡烛。待华仔横过马路把人找来扑火,店里的布匹和衣服,早已烧去大半。据姑姑说,这次烧坏的布匹、缝纫机和成衣等,损失近几万元。

      也许是因祸得福。“华仔裁缝店”着火后,华仔与姑姑把裁缝店的门面低价转出,在新建的农贸市场二楼承租一个通透的、框架式结构的铺面,面积200平方,挂牌为“秀华服装责任有限公司”。公司主要与广东的儿童玩具厂、服装厂合作,承接其半成品加工成成品,比如制作布娃娃、童装、校服、工人工作服等。加工厂的工人由原来的几人,扩大至30多人。由于工人们大多数是新手,最初的产品要么太粗糙,要么进度太慢,前几批货,公司非但不赢利,还倒贴不少,直到第四批货才扭亏为盈。这时候,别人“老板娘老板娘”地叫姑姑,姑姑应答起来,脸上与以往僵硬的表情不同,现在终于有了欣慰的喜色。

      华仔与姑姑的公司因安排不少人员务工,尤其是安排妇女务工。第二年,姑姑被评为镇、县“三八红旗手”。第三年,华仔被县政府、市政府同时评为“残疾人创业致富带头标兵”。在当地党委和政府的关心鼓励下,“秀华服装公司”的员工已达到50人,年营业额达70多万元。

      “秀华服装公司”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乡镇企业,华仔作为残疾人创业成功的典型代表被广泛宣传,姑姑则成为成功创业的“三八红旗手”或是“半边天”,声名远播。一个圩日的上午,我们老家小学的校长手里拿着报纸,带着两位老师找到华仔和姑姑,指着报纸上华仔的照片说,这是老家小学培养出的骄子,现在老家新建的小学教学楼因资金拖欠,楼房已被老板锁了两年。老板答应,只要校方自筹的6万元资金到位,今年秋季开学就可以把钥匙移交学校。校长希望华仔慷慨解释囊,尽快改善孩子们就学条件。华仔与姑姑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并且,他们也十分熟悉老家小学那几排陈旧的瓦房教室,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孩子们都被从四处灌进的北风冷得瑟瑟发抖。再加上校长又善于拉亲戚关系,谈着谈着,校长还与华仔的母亲攀上了亲戚。华仔与姑姑碍于情面,同时也出于爱心,一口气捐给学校6万元。过一段时间,学校给“秀华服装公司”送来一面大大的锦旗以示感谢。并邀姑姑参加学校秋季学期的开学典礼。

      “秀华服装公司”运行到第四年,当店内员工们的车工技术熟练之后,其主打的业务由当初加工布娃娃、校服、工作服等较简易的产品,大胆转向承接时装半成品加工成成品业务,其做工要求更精细,公司获利相应更高。姑姑有了钱,姑姑和华仔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他们不但在集镇买了地修建楼房,姑姑还不惜花费大量钱财,帮着半痴半傻、年逾四十的哥哥娶了媳妇。姑姑通过找熟人,还把我送去市职业技术学校学习裁缝技术。可让姑姑费解的是,她为家里所做的一切,爷爷似乎都未领情,他对姑姑仍然不理不睬。或许爷爷对姑姑自行恋爱嫁至有仇有恨的B村,尤其是嫁给如他一样的一位残疾人,一生也不能释怀。

      就在“秀华服装公司”运营至第八年,事业正处于上升阶段,华仔一直以来的病痛突然加重住进了医院,在市医院治疗一段时间,状况未见好转。姑姑又将华仔送至广州、上海、北京各大医院救治,效果仍然不佳,华仔原来的瘸腿完全萎缩,其下体已瘫痪,平时由姑姑抱至轮椅上推着他外出散散心。有时,姑姑推着他来公司转转,他一次又一次地叮嘱我——这个年青的公司新掌门人要如何抓好产品质量,如何加强安全生产,如何关心员工等问题。我只有频频点头,虚心听取,不敢违抗,生怕引起他生气,加重其病情。

      然而,华仔在家卧病一年又三个月后,带着对世界、对公司和对姑姑的无限眷恋离开了我们。

    华仔的离去,在姑姑的心里,似乎整个天都塌了下来。姑姑开始闭门不出,后来发展到自说自话,一个人在家里念念叨叨地说个没完。我带姑姑去医院,医生告诉我,姑姑的这种没完没了的念叨是她大脑中产生幻觉所致,也是精神分裂所致。

      公司的事务让我难于离开,有一段时间,我把姑姑送回老家,由其嫂子照顾。可姑姑一旦病情发作,就抱着华仔的遗像不停哭泣。爷爷如若看见,准会抢过遗像远远地扔出去。可姑姑,呼叫着跑出去,仍然将摔坏的遗像拾起抱在怀中,视若珍宝。姑姑有时去曾捐资助学的小学观望,学校的孩子们看见姑姑的到来,吓得“轰”地一声转身就跑。那个与华仔的母亲是亲戚的小学校长,接见过姑姑一次,姑姑要么自言自语,要么答非所问。后来,每次想进校园的姑姑,终因学校围墙的铁门紧闭,而悄然离开。还有一个姑姑爱去的地方,那就是B村华仔的家。姑姑或抱着华仔的遗像或孤身一人去华仔的老家,途经我们村里的不少人家,村人们看见姑姑,都远远地躲起来。这时,只有村里的狗凶猛地朝姑姑狂吠。有几次,姑姑被吓得慌了神跳入池塘,可一身湿透的姑姑双手仍捧着华仔的遗像。

      姑姑像一个孤魂,在村里游荡。姑姑去敲华仔老家的门,华仔的父亲——那个老谋深算的裁缝,狠狠地把姑姑推开,再把门闩上,任凭姑姑在门外拍着门板呼喊华仔的名字,久久不愿离开。

    姑姑在家疯了一段时间后被村里带有狂犬病毒的狗咬伤,不多久因病发作去世。爷爷把她埋葬在华仔的坟墓旁。

      第二年,两村的人发现华仔与姑姑的坟墓上长出许多百合花,细长的颈杆顶端高高地挑着雪一样洁白的花朵,那花朵在风中飘动,远远看去就像一群蝴蝶在飞动……

      据说,从此以后我们村与B村再也没有发生过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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