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站在门口,穿得夏天的T恤,下身穿着短裤,肩上挎着一个帆布背包。
他蹲下去,将孩子揽入怀中,那小小的身体依偎着,温顺极了,仿佛一只还未能独自展翅的小鸟,紧紧蜷缩在巢穴之中。
孩子仰起头,眼神干净,懵懂地喊着“爸”,声音细嫩而柔软。
男人应声,声音却低沉而浑浊,喉咙里似堵着什么。
他终究还是站起身,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薄雾弥漫的村口走去。
孩子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口中急切地呼唤着那个字:“爸!爸!”小小的脚踩在水泥地上,一步一摇,仿佛随时会摔倒。
男人听见了,脚步略滞,随即又加快了些,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直直地望着前方,脊背挺立如松,然而喉结却难以自抑地滚动了一下,眼眶里分明蓄满了沉重的潮水,只是强忍着不肯让它漫溢出来。
那背影渐渐模糊于茫茫的人群中,只留下孩子执拗的呼喊,撕扯着这冬日清冷的空气,久久缠绕在村头老树的枯枝上。
我看着这一幕,心口仿佛被什么硬物堵住了。
每年春节的欢聚过后,当自己背上行囊,要离开家门之时,那种滋味便如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堵在胸口,令人艰于呼吸。
母亲每次总坚持送到路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手撑着粗糙的树皮,朝我挥动着,一直挥动着。
我不敢回头,只敢在车行渐远后,才敢从车窗里悄悄张望。
母亲的身影渐渐小去,最后凝成远方一个模糊的点。
却见那点人影,抬起一只手,轻轻擦向自己的眼睛。
我的心,瞬间被一种酸楚的浪潮拍打得粉碎——母亲在擦眼泪啊。
车子颠簸前行,我再也无法抑制,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厉害。
窗外的景物被水光晕开,模糊一片,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苍黄大地,默默吞咽着离人的哽咽。
那军人父亲背包上,分明也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如同悄然绽开的墨色梅花——纵使是钢浇铁铸的汉子,这尘世间最柔软的羁绊,也终能蚀穿那层坚忍的硬壳,让心底滚烫的血与泪,于无人处默默渗出来。
晨光渐起,晨雾悄然消融,大地显出原本的泥土色。
村口早已没了人影,只余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在湿润的泥路上。
那父亲背包带子勒在肩头的地方,布料深陷下去,留下倔强的褶皱,如同被无形泪水浸透又风干的印记。
天下离别,并非皆能挥袖如扫尘灰。
多少硬朗的肩头,也终究扛不起那声稚嫩的呼唤;多少远行的背囊里,悄然裹着一块洇湿的印记,那是心头最柔软的角落无声的渗出。
父母之泪,是人间最深的河,看似无声流淌于土地之下,却足以令最坚硬的磐石也为之蚀刻下痕迹。
人生行路,别离是命定的功课。
或许正因这深埋于血脉的牵扯与隐痛,才使每一次重逢的灯火,都值得以漫长的行走去丈量。
行囊在肩,纵然背对故乡温热的目光,心头也并非空荡;那滴泪的重量,早已沉入骨血,化作灵魂里不灭的微光——它使硬汉眼眶发烫,它让游子行路苍茫,它沉默地印证着,纵使千山踏遍,我们终未走出那方用目光与泪水为我们圈起的、滚烫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