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由于道路扩建，通往彭州天台山的路程充满了出乎预期的阻碍和误判，但基于对徒步山林这件事的“乌托邦”式的向往，我等朋辈数人，不为所沮，奋勇开车，直往弗顾。真孟子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途中，我们就“乌托邦问题”展开了讨论。下面是讨论之纪要。
李野航：
当年，在同一所大学里，叔本华很不服黑格尔，故意在黑格尔讲课的时候讲课、与彼竞争。结果听黑格尔课的学生爆满，听叔本华的课的学生寥寥无几。是因为黑格尔讲课更生动有趣吗？未必。此种藏着一个玄机：黑格尔说“摆”的“龙门阵”回应了那个时候的德国之普遍而根本的需要，而叔本华却“摆”的“龙门阵”却与那个时代性需要无关、如此而已。此则趣闻的现实意义在于：今天的中国到底想听什么样的“龙门阵”？这是一个有使命感的知识分子不能不思考的问题。
李小伟：
上周我读了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故事讲述在一个农场里面，一头叫老将军的猪在临死前告诉动物们：动物被农场主剥削，动物需要革命建立属于动物的平等且物质丰富的理想社会。动物们记住了老将军的话，一场意外的地震导致了人类和动物的冲突，动物奋起反抗将人类赶出了农场。动物成了农场的主人，起初大家平等工作生活，开会决定事务，两头猪作为核心管理人员，后来叫做拿破仑的猪发动政变赶走了叫雪球的猪，拿破仑逐渐成为独裁者，给动物们制造假想敌，画饼，处死有意见的动物，要求动物完成拿破仑设计的风车工程，动物们干的活比人类统治时还要多，吃的比从前还要少。到最后拿破仑猪带上了人类的帽子和人类打扑克牌，拿破仑实际上成了新的农场主。
这本书最早出版于1945年，有很明显的讽刺当时某些国家的意味。我们也能看到后来有些地方在建立乌托邦的时候也走上了《动物庄园》的老路。
品巴山：
在常识中谈乌托邦则是想象与现实符合不符合的问题，评价的好或者坏都与我们自身的处境息息相关，或者我们的处境成了我们看待乌托邦的标准。但是也可以在边界悬崖处，在人类的可能处去思考乌托邦，这与人的想象与自由，与人的超越性、方向性又紧密相连。乌托邦一词最让我能想到的当然是空想社会主义。今天，人们会从科学性现实性的角度去批判它，说它不现实，荒谬等等，但是乌托邦又从可能的角度动摇了历史阶段性的“真理与自然”。私有制，从来没有人说它错，现在有人去想它错的可能性了。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世界，从来没有人去说它可行，现在有人去想它可行的可能了。乌托邦打开了一扇窗户，开辟了另一个空间，但确背负着白日梦和野心家的骂名，人们把一幅画当做施工图，自我戴上枷锁弃船而去，对每一个原子化的现代人来说，乌托邦恰能当头一棒，让我们从梦的熟睡中醒来。
虚空子：
《动物庄园》是这样，鸡不同鸭讲，看客却以为他们在讲。早期的反乌托邦文学，大多执着于反对某一具体的乌托邦具象，比如，苏联，德国，或者某某国家，就是说对历史上存在过的，或者刚刚诞生的东西执念很深。但是，区区一个案例能说明什么呢？乌托邦冲动和乌托邦欲望，不是，也根本不可能只是由作为历史或作为虚构的乌托邦文本驱动的。一个又一个的乌托邦被解构了；一个又一个乌托邦被建构出来。在文本上作为指导，驱动着乌托邦向我们迈进的，还有反乌托邦文本本身。它们用或历史，或虚构的文本，试图检验乌托邦的神话。乌托邦精神正是在反乌托邦文本对神话徒劳的解释中被不断发扬的。面对神话，反乌托邦文本不能创造新的神话，而只有神话才能够挑战神话！如果说乌托邦让人脱离地上尘土的飞扬，反乌托邦则只能泛滥现实的引力场——它们被迫用历史粉饰此世的神话。神话是不可挑战的镜花，历史却只是易碎的花瓶。当某一文明危急到只能通过可证伪的历史，只能用历史可悲的引力来宣示它的正当，乌鸦便会开始正视自己的颜色。因为从熟睡中怦然坠地的除了茫然，还有震怒，让人回想起人，乃是战斗的产物。
李野航：
人是先期地将自身规划为某物的存在。广义的乌托邦就像我们今天要去登山的目的地。如果我们不先期地设定登山是有意义的，我们又怎么会上路呢？《动物庄园》这类的反乌托邦的文学是有意义的，但意义不在于否定乌托邦，而在于修正实现乌托邦过程中走的弯路。就像汽车的制动系统的意义不在于否定开车及其目的地，而在于修正开车过程中的失速一样。
李小伟：
追求乌托邦的理想没有错，为什么为了追求平等民主富裕，得到的却是更不平等更专制更贫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李野航：
从哲学上讲，此提问方式是有问题的。首先，真正的乌托邦追求的不是比过去更富裕，而是更多的公平、更多的人的自由和解放。而纵观人类历史进程，今天的西方世界某种程度上兑现了其先辈的乌托邦想象。其次，“为什么在追求乌托邦的过程中往往走向其反面”这个表述应当加一个定语：就是为什么欠发达国家的、跨越历史阶段的、激进的乌托邦实践往往走向其反面？我想答案已经在提问中了。因此上证明：乌托邦实践尤其需要一个完备的“制动机制”。而不是不要乌托邦。
结语：
一个没有乌托邦的世界是这样的世界，人们由于失去了对世界以及自己应该的样子的想象力，所以，人活着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就是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这本无可厚非。可问题是，在此唯实用的世界上，少数有能力者们利益之最大化必将导致多数失败者们利益的最小化，而实现了利益最大化的人怎么做到和平而安宁地与那些满怀愤怒而仇恨被利益最小化了人们相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