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清纯,永驻在心底
继续读黄裳老先生《锦帆集外》,第三部分,第二篇,《风尘——记一个可爱的人》。
这个可爱的人是先生的先生,一位中学的教员,先生在文中并没有交代姓氏名谁,是哪所中学,教什么课程,而只是叙述了他的“课余”和学生们相交相往的可爱。
周汝昌老先生在他的《师友襟期》一书中,曾提到,他和先生,同是天津南开中学的同窗——住同屋,二人性情相投,趣味相近,都爱好文学,诗词,戏曲,形影不离。黄老先生秉性耿直,看不上那种不高明的人和事,出言讽刺,与人雄辩,绝不“和稀泥”,因此同学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小牛儿”。
先生的文笔,犹如他的性情,清新,清爽,清亮,清纯,如山涧小溪的潺潺,流淌着心的曲,心的蜜,心的涟漪。
青春是一片纯洁、湛蓝、深邃的海——那里装着你心底里的秘密,心底里的美好,心底里的期许,还有无休无止的梦幻,无穷无尽的火热,无边无际的摇摇依依,帆挂天际,摇得天底,摇得地远,摇得迷离……
“……这几年寄宿生活,在我的狭小的记忆中,装点着极美丽的动人的一面……一抹斜阳,在浑浊的水面上映起一片金黄,丛集着的渔船上一缕缕的浮起了晚炊的烟火。跳上了摇动不停的渡船,拿一个铜板扔到古老的紫色的瓦罐里,发出一声极其晴脆的响声。老人一声不响,慢慢的摇起橹,这咿哑的橹声令人感到说不出的怅惘。”
斜阳,小船,金色的江水,浮起的炊烟,瓦罐,铜板,咿哑的橹声,唱着晚,摇荡着少年,心的帆。
“……红油漆的饭馆门窗里,挂着肥肥的填鸭,和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火锅。高高的站在砧板上的人,用了磨得明亮耀眼的刀切出‘飞薄’的羊肉片来,那连了冻结了的白色脂肪的羊肉,在一百支光的电灯光亮下面,越显出了红白相映的艳丽。这就是出名的羊肉刷锅——北国冬天的名物。”
先生笔下的羊肉,不腻不腥不膻,却像花一样的鲜,花一样的艳,像火一样的热烈,火一样的耀眼——想入口,可还哪会舍得,欣赏还来不及呢,那就看着,闻着,想着,也好。
“长长的宿舍的走廊,有几个不小的火炉子。一打开装了弹簧的风门,就匝面吹过来一阵暖雾。”
匝,大约是笼罩,环绕,扑的意思,其实,用“砸”可能更能呈现先生当时的心情,室外极寒,而室内极暖——回到自己学习生活的地方,心先就欢先就暖了,何况那暖像雾一样砸过来呢,风没了,寒也赶跑了,只剩下喜了。
“桌上有一张柬帖。这是从一个先生那里送来的。说是要我到他家里去谈一下。那时我还保存着一份年青的心,手里举起了这从先生处送来的请柬时,立刻感到了非常的兴奋。知道这是已经送来一些时候,就赶快带着惊喜的心情跑去……在黔淡的路灯下面跑着的我,心里是怦怦的跳动着,这似乎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受人的邀请。”
第一次受到邀请,还是正式的请柬,还是自己的先生,一个年青学生内心那份激动,那份雀跃,那份渴盼,就如那冬日里的小火炉跳跃着的火苗,上上下下地窜,长长短短地闪——所以惊喜,所以跑着去,所以心砰砰地跳——路灯黔,可心里却是亮展展。
“……我轻轻的敲了门,得到了回答,推门进去看见他穿了黄的毛线衣在火炉旁边站着。火炉上有一个小小的铝锅子,水正在沸腾,在寂静中很清晰的可以听出火烧得旺了时的丝丝声和锅子里的水的轻微的滚沸声。
‘天冷得很呀!礼拜六的晚上,请你们住校的同学来玩一下,吃点梨。’他的口音带着很浓的四川味,说话常常带了轻亮的尾音。他从锅里取出一片片煮好了的梨片,盛在碟子里边,旁边放着几根牙签。
‘吃,吃,不要客气。’他用力擦了擦手,两肩稍微有一些上耸,瘦削的脸上笑的时候更凹下去了……屋子里有两只书架,全满满的装了书,上边贴着纸条‘橱内书籍,概不出借’。看了那些从图书馆里借不到的文学书出神的我,这张条子使我失望,就一直的看着。他似乎也看出来了:‘你看在书架上贴着这种条子。太不客气了罢?教员借书给学生真是讨厌的事情,往往收不回来,就是收回来也旧得不像样子了。你要借可以拿去,不要紧的。’从圆形眼镜后边露出微笑。我终于拣了两本小书回去……
他和别的一些先生们是很有些不同的。有时候他和我们在一起包饭,我们都还是小孩子,一桌六个人里五个人都是矮矮的,只坐了他一个穿西装带眼镜的高高的人。十二点钟开饭以前,饭厅里敲碟子声音一片响,教务主任听见跑来弹压时,看见他也拿了筷子在轻轻碰着碟子边,就不好意思的走出去了。菜来了,我们吃得真快,真对不起他,在他还没有吃完一碗时,我们早就吃了两三碗了,三盘荤菜也吃得差不多,还剩下一碗豆腐或是白菜。这时我们就拥了他出去散步,说一些笑话算是饭后开胃的东西。”
小火炉,小铝锅,沸腾的水,炉火的丝丝声,水的滚沸声,煮好的梨片,满架的书;吃包饭,敲碟子,菜来了风卷残云,饭后拥着步散;四川的口音,上耸的肩,圆圆的眼镜,瘦削的脸,眼镜后面露出的微笑——先生的回忆,是那样的细密,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清亮,是那样地纯真,那样地纯粹,那样地幸福,好似用青春织起来的无边的浪漫的网,纵纵横横,约束着又似跳跃着欢,每个结上,都是一颗颗的星星,你耀着我,我闪着你,浩浩瀚瀚——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有着近似的经历,高高兴兴、忐忐忑忑地去老师家里,不一定真是为了学知识,问问题,更多的还是一种亲近,一种情系——撒娇,耍赖,嗲声,傻气——弥漫着豆蔻般的花香,蜂一样的蜜——老师就是那养花的人,穿着新娘一样的纱装,笼住全身,招蜂,赶蜂,朦朦胧胧,神神秘秘,两只眼睛闪闪烁烁,盼盼期期……
“‘看日落,多美的日落。’我一回头,又看见了那高高的身子,远远的日头像一个大红球在河堤上浮着。
‘今年暑假没有到别的地方去罢? ’
‘附近都玩过了,回家又太远,所以还是留在学校里。每天打打网球,看看落日,也不坏!’他笑着,可是并没有平常高兴时笑的那种高扬的尾声。
‘你就要回家去了罢?别是叫时局吓怕了。你看我多镇静,非等打起来决不离开学校。你知道我住在那房子七八年了,不愿意离开呢。’
这时太阳已经全部沉下河堤去了,只还剩下一片紫红色的光彩。我们慢慢走下去,在跑道上踱着,很少说话,一直到街上满布了灯火。”
岁月静好——在校园里,在老师的关怀里——心无旁骛,看日落日徐日虚,霞染长长的堤。
青春渐行渐深渐远,却是不迷离,愈走愈是清晰,愈是甜蜜,愈是恋恋依依,女孩子没准还会拥拥抱抱、哭哭啼啼,男孩子则是假装绅士,实则是沸腾的心海,眼里的泪蓄,不滴——青春,清纯,永驻在心底。
(2021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