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学过一点历史的人都知道,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是秦王朝。当时秦始皇前无古人,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因此在“进步主义”上吃了大亏。秦国虽然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封建王朝。可是对大一统“有机体”应该如何构建,却毫无经验。
秦始皇设计的政体,君主有绝对的权威,有无限的权利,臣子和百姓啥都不是。看过80年代电视连续剧《秦始皇》的人,肯定印象深刻。里面有一句台词:“哪个还敢多说话”。秦始皇的权威,是100%的。一言九鼎,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他的权威。这种制度也没有校验和否定的机制,只要皇帝发布指令,就可以逼到蒙恬自杀,逼到扶苏自杀,逼到李斯腰斩,就可以把其他的王子公主,杀得干干净净,甚至逼到重臣指鹿为马。
而事实上,这样一种“体制”运行的结果怎样呢。结果非常糟糕——秦国只维持了不到30年,就崩溃了。像这样“绝对君主制”的体制,君王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君王也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可能被官宦,女官们控制。你皇帝再强势又如何,还不是被十六个宫女勒死。法国大革命的罗伯斯庇尔,强势无比。他既镇压左翼,也镇压右翼。把自己四五个盟友,全部都弄死。最后,一场宫廷政变,死得无声无息。只要五六个卫兵,就把他送上了脚手架。
后代的政治家,痛定思痛。认为“宫闱”是很容易被控制的事。为了防止“绝对皇权”被太监宫嫔卫兵,轻易控制。因此在皇帝身边,还要加二个“士”。在象棋中,可以看到“士”是内庭的,而宰相反而是外庭。“士”有这样一种功能,即“皇帝被控制时,他可以解锁”。换句话说,它不仅可以拒绝皇帝的命令,还可以废立君王。“控制论”是很复杂的。“士”如果拥有如此巨大的权力,可以抗拒君王,并且策立君王。那么有心人立刻问出,“士”才是真皇帝,皇帝是傀儡皇帝。好比罗马帝国的末期,“禁卫军”完全控制皇帝的废立。禁卫军才是真曹操,皇帝不过是木偶傀儡。
那皇帝怎么办呢?秦朝之后中国“皇权”最终设立的,其实是一个复杂有机体。在代表正统的最高皇权外围,有很多相互制约的力量:宗室,外戚,宦官,文官,武将,地方豪强等。这些力量的形成与相互制约,开启了上演东汉豪族党锢斗争轰轰烈烈的大幕。
所谓豪族,并不是单纯同姓同宗的集团;是一个以大家族为中心,而有许多家许多单人以政治或经济的关系依附着它。这样合成一个豪族单位。东汉的豪族,可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凭借中央势力而突然得意的,即宗室、外戚与宦官。一类是自己渐渐发展起来的,即一般高官和地方豪强。
东汉宗室封王或公侯,并无很大影响力,或因王的诸子不能袭爵的封王子侯。历代王朝宗室是威胁皇帝地位的最重要一股力量,因为宗室是唯一有正统名分当皇帝的。南北朝很多皇帝,干脆把自己兄弟全部杀干净。虽然东汉诸侯王及王子侯其实数量并不少,势力却不见得有多大。虽然有很富的如济南安王康“奴婢至千四百人,厩马千二百匹,私田八百顷”,但不等他造反,就先被削了五县。到明帝封诸子为王,则租入限于几千万,再以后封王的事情也很少了。
外戚中许多本来已是豪族。东汉的采女制度是中大夫与掖庭丞相工“于洛阳乡中阅良家童女”,因此他们很容易与豪族联络,结果使得诸后贵人十有九出于豪家。如章帝窦后,是窦融曾孙女,泚阳公主女。窦氏在西汉有文帝窦后,已然是外戚,后来历代都做两千石。章帝之后和帝继位,窦太后临朝,窦太后的哥哥窦宪遂执掌大权,计无不从。窦宪带兵大破匈奴之后,封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后来窦宪居然图谋篡弑,和帝只好与“谨敏有心几”的宦官郑众定谋,出其不意,发守卫京师的兵,闭城收捕窦氏党羽,又把窦宪等逼死郑众被封为乡侯,食邑一千五百户,这是宦官参政的第一声。顺帝时期,封梁商的女儿为后。桓帝即位,梁太后临朝。梁商的儿子梁冀做大将军辅政。梁氏在西汉时期就已是大豪族,梁冀做大将军时的权威,也又过于窦宪窦宪只封两万户,梁冀则封三万户。梁氏可谓浊流豪族的典型,虽已富倾天下,还要设计吞并其他豪族。他派出的官吏,都使宾客登记所属各县富人,设法诬陷他们下狱,讨钱来赎,出钱少的就被杀掉或者徙边。梁冀在朝廷上的势力也极大,目无君主,朝中十有八九都是他的党羽。可以见得大权是如何逐渐落入到外戚手里。
宦官成为豪族,是东汉后期的事。宦官之所以能能一步登天的突然发展,成为豪族,与权力的中心——皇帝有很大关系。皇帝往往不信任外戚或者朝中大臣,而信赖整日陪伴在左右的宦官,这些宦官后来确实也成为除去自己威胁的重要帮手。桓帝时期,皇帝被梁氏欺压地厉害,只得也袭用和帝的故智——在厕所里同单超、具瑗、唐衡、左悺、徐璜五宦者合谋,也动用中央卫兵,围住梁冀府,逼他夫妇自杀。梁氏这一豪族,算是断送在宦官手里。宦官虽打倒外戚,自己也不是清流。单超等五人同日都得封侯,比郑众的乡侯还高一级。单超不久即死,其余四侯,都很专横,天下称他们为“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灵帝时候,张让、赵忠等十常侍,“封侯贵宠。父子兄弟,布列州郡,所在贪残,为人毒害”,竟成为引起黄巾之乱的直接原因。亲身篡汉的曹氏,正是中常侍曹腾、曹嵩之后,可知宦官的势力,足以亡汉。
高级官员和地方豪族,也很难分开。这些豪族所在地域,差不多遍及全国,如:“北海公孙,河东马氏,清河赵刚,渔阳阳球,京兆张春,汝南袁闳,颍川韩氏,上党陈龟,弘农杨振,犍为张纲,山阳王龚,下邳陈球,敦煌盖勋,太原王允等等不一而足。”许多大姓往往历数百年不衰,在各朝代都能当大官,足以交通侯王,为它乞命。如明帝时期的廉范,上距廉颇三百余年。又如江东陆续,三国有陆逊、陆抗,晋朝有陆机、陆云。许多地方豪族虽然过着富裕的生活。但是却不一定有政治地位。汉朝入仕途的方法大概有三种:选举、辟除、任子。而选举采取的是所谓的察举制,地方豪族往往能利用这个制度使得家庭成员得以做官,有些地方的孝廉、茂才可以连续几年出自同一大族,常言道: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这几种提拔官员的制度,导致了社会权利与财富的马太效应——地方豪族往往更加容易出官员,而政治上的得意更加提升了豪族的势力。
东汉豪族中有一支值得注意,即清流豪族。清流是“不甚富而有知”。他们的经济实力,不及浊流。但他们虽不能给予人很多的“利”,却能于利之外,同时给人以“大名”,所以依附的人也不少。东汉初诸帝,都奖励经术,顺帝后游学盛行,至有三万余太学生,为西汉的十倍。多数太学生之来,恐怕不是为了读经而是为了做官。他们也算是一种议民,常常批评政治,讲论人物。公卿有的怕他们贬议,至于亲自到门来同他们结交,太学生也乐得借此交通权贵。如郭太、贾彪等乃率领三万余太学生,与李膺等互相褒重。这样太学生和清流大臣就结成了党,后来同宦官斗争而被禁锢。第一次党锢发生在延熹九年,李鹰做司隶校尉的时候。李膺刚到官十日,就杀了宦官的弟弟张硕。东海相黄浮杀了宦官徐卧虎的兄长徐宣。如此几案,可视为清流豪族对浊流发起的一次进攻。浊流在名分及权势上竞争不过清流,只得向桓帝求助,告发李膺等人联合太学生结为党人。桓帝大怒,下诏郡国捕党人李膺等共两百余人,禁锢终身,至此第一次党祸就这样结束。这次党锢不过是一个序幕,清流浊流的正面大冲突还在后面。桓帝死后,没有子嗣,陈藩、窦武等人,定计迎立幼主灵帝,窦太后临朝。陈藩、窦武当时为清流领袖,得到太学生拥护,又身居显位,决心努力铲除浊流。可是宦官曹节、王甫却掌握灵帝,动用京师卫兵,捕获所谓的党人及大学生。此后替党人说话的,都不得好结果。宦官等一派浊流,十分得意,宗亲宾客,布满州郡,宰杀天下。但人究竟不是鱼,不能听人杀尽,于是黄巾的暴动起来了。
在豪族之间相互竞争的同时,我们看到的其实是皇权的衰落。原来围绕在皇权周围的宗室、外戚、宦官、大臣、地方豪族,起到的作用是辅佐皇帝治理国家,并且相互制衡以防某一支力量做大。但是在东汉后期,世家大姓越做越大,如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在地方上有自己的武装力量,震吓一方。皇权在外戚和宦官的相互干扰下。皇帝的权威也越来越小,最后竟被董卓“弑主鸩后,荡覆王室”,天下也四分五裂,地方上豪强各自为主。
因此,倘若有人说,中国自古以来是极端专制的封建王朝,皇帝有绝对的权力与权威,那他一定没有深入理解中国历史。实际上在几千年史书中,真正有能力做到绝对权威的皇帝恐怕屈指可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雍正乾隆。大部分皇帝其实并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皇帝周围有宗室、外戚、宦官、大臣、地方豪族的辅佐与制衡,才能治理的了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使得几千年的统一民族得以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