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夜

欲望法则

      他竭力呐喊,但无人听见...他的耳边响起了《牧神午后前奏曲》,和穿着燕尾服的守门人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在这里,你也能如牧神一样,见到眼睛澄澈得如湛蓝清泉的水仙...”

      黑夜像胶着浓稠的液体,沿着门缝一点一滴地渗入,覆盖地面,攀上墙壁,越过墙角,蔓延至屋顶,淹没最后一丝日光,最终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拽进欲望的极乐园...

      六天前,凌晨四点。

      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作为一名法官,理性是他最重要的支撑,就像瘸子的拐杖一样,失去了理性,他将无法再前行。然而此刻,他的理性则像泡腾片一样,消融在万千思绪当中,滋滋作响,令人烦躁不安。他想起了那名女死囚,眼泪滋润着她暗淡无光的眼珠,不知是激情扬起还是热气蒸腾出的两颊的红晕,还有她那布满褶皱的囚服...他想着她,想象着她身体散出的温度,溢出的汗水...他无法分清他究竟是因为她,或是她的肉体,还是因为她即将奔向的死亡而亢奋,年过半百,半生以来,他的身体第一次感到这般强烈的躁动。

      正当他竭力压抑着身体的骚动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牧神午后前奏曲》。他感到一阵战栗,额头冒出一粒粒汗珠,缓缓地滴落...他望了望身边的妻子,她呼吸安稳,嘴角含笑,似乎在做一个好梦,丝毫没有察觉到深夜里的异动。

      “见...见...鬼了,难不成只有我听到?” 恐惧最终无法战胜一阵阵泛起的好奇心,他轻轻地下床,走到床边,微微拉开落地窗前的窗帘,往窗外看去。

      “啊...啊...”他吓得几乎跌落在地,为了不惊动妻子,他连忙捂住嘴巴。他看到,他家独栋别墅的花园内,站着一个穿着燕尾服,戴着黑色礼帽的人,“花园的闸门明明锁好了呀,难不成这小偷撬门进来了?”

      他强忍着恐惧,再一次走到窗前,在两边窗帘的缝隙里,安静地观察着花园里的入侵者。那夜的月光似乎特别明亮,入侵者的脸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非常苍白,接近透明,而在此时,这位入侵者也在注视着窗帘后的他,嘴角漏出一丝邪魅的笑意,而后,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朝他微微的挥了挥,示意他下来。

      双腿似乎不受控制,他跌跌撞撞地下楼,经过厨房的时候,顺手拿起一把刀,以备不时之需。他战战兢兢地往入侵者的方向走去。

     “您来了,我等了您好久呢。”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闯进我家花园!”他的右手紧握着那把刀,将其藏在身后,手心渗出了汗水。

     “哈哈哈哈,说什么呢,是您闯进了我的家。”

     “你说什么?胡说八道什么呢?你这一举动已构成了非法侵入住宅罪,我警告你,赶紧离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头大笑,朝着花园的围栏迈开步子。

     “你去哪里,那边没有路,你去那边干什...” 话还没说完,他即看到一轮巨大的月亮挂在天空中,群星璀璨,呈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围栏,而是一个湖泊,平静地映着星月之夜,他周遭也不再是别墅区的房子,而像是热带的密林...

    “这...这是哪里!”

    “我说了,这是我的家,我的国度,我是这个黑夜国的守门人。”

    “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喂,你别走呀...你能不能带我出去...喂...”

    “来都来了,您不想看看吗?黑夜的奇妙之处在于,它就像母体一样,能培养出欲望,也能掩盖所有的污秽之物,毕竟,在黑夜中能看清的就只有星星与月亮...您说是吗?它不也勾起了您的欲望了吗?”

    “我!你...你为什么,到底这...”

    “您紧张什么...我说了,黑夜,能掩盖一切...哈哈哈哈哈...”

     此时,脚边窸窣作响,借着星月之光,他看到了一条蛇朝他伸出了舌头,再定睛一看,原来这条蛇用它柔软的身体缠住了一个深红如血的苹果,顿时,他的内心似被针扎了一下,他很想拿起旁边的石头把那条蛇砸碎...而后,对于自己居然会产生如此邪恶的想法,他不禁感到震惊,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想做就做嘛, 在黑夜里,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黑夜将掩饰一切...”

    “你!...”

    “哈哈哈哈哈哈...”

     走着走着,一束强烈的光刺进他的眼睛,他下意识闭眼,一瞬后,他睁眼,而眼前的一切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座巨大的游乐场,旋转木马,过山车,高耸入云的跳楼机,还有一个巨大的舞台,他听见刺耳的歌声以及台下观众的欢呼声...然而,所有的设施,都是由一个个活着的人堆砌起来的,游乐园中,还有几座由人组成的灯塔,星月之光直射入他们的眼睛,眼球把光折射向其余的角落...

      他惊得一语不发,看看那些面无表情的充当工具的人,再颤颤的扭头看看守门人,他面前的星月之夜空似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只要他走近一步,就会把他卷进万丈深渊...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他竭力忍住不呐喊,然而那梗在喉咙的响声却像是要把他的躯体撑破一般,他极力往回奔跑,“啊!!!!!!!!!!!!!!”,一丝白炽灯光刺破了黑夜,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家门前的路灯,他周遭还是原来的别墅区,眼前是他的房子...他回家了。

     “亨利, 亨利,亨利!!” 妻子拍了拍他的脸颊。

     “啊!!!!!”

     “你做噩梦了吗?一身的汗,没事了,7点半了,你该起床上班了。”

     “...哦...哦...好...”

     “那是梦吗?” 他恍惚着,开始一天的工作。

     “亨利法官,亨利法官!”

     “...啊,什么事?”

     “今天我们还得去提审那女死囚...”

     “啊...好的,稍等,马上可以出发。”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如往日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杀死丈夫的动机,毫无保留地供述她杀人的经过,看上去,他与平日无异,认真地听着,一笔一画记着笔录,然而内心却想着,“我昨晚为何不砸碎那条烦人的蛇呢?”

      又到了深夜,他依然没有入睡,相比起前一天晚上的惴惴不安,惶恐不已,今夜的他,居然生出一丝期待,“黑夜能掩饰一切的罪恶,在黑夜国能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吗?”千思万绪躁动不安,终于又到了凌晨四点,果然,一到点,《牧神午后前奏曲》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音符缓缓钻进他的体内,似乎在诱惑着他。他淡定地走下楼,来到穿着燕尾服,戴着黑色礼帽的守门人面前。

      忽然,脚边窸窣作响,是昨夜那条蛇!他不假思索,拿起一块石头,拼尽全力忘它柔软的身体砸去。守门人轻笑了一声,递给亨利一个深红如血的苹果,说:

     “欢迎光临黑夜国,我们走吧。”

     他丝毫不怀疑,爽快地咬了一口那个苹果,“您昨天说的...黑夜能滋生欲望,也能...掩饰...一切...”

     “不错,在这里,一切的欲望都能被满足...”

     “说是这么说,但是我其实并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自然会知道的...只要你遵守这里的规则,你终会见到你欲望的对象,或者说,你欲望的实体,就像牧神午后的梦,他终将与他爱慕的水仙共舞...”

      “遵守...规则?”

      “规则只有两条,第一,一旦你决定踏入黑夜国,则不能中途离场,也就是说,每一个黑夜,你都要报到;第二 ,如同任何游戏一样,如果你想获得什么,你必须先付出努力;如果你想获得欲望的实体,那你也要帮助别人实现愿望。”

      “我该怎么做?”

      “昨夜你应该也看到了,黑夜国所有的项目都是由人堆砌而成的,除了星月之光以外的所有光源,都来自眼球的反射。你要做的很简单,成为他们的一员就行了,第一晚,你就到灯塔去吧。”

      “好。” 他爽快地答应了,处于成千上万人组成的灯塔之中,他并未感到不适,反而,他为自己顺从地遵守这里的戒律而感到满意,他欲扭头看看他身边的人,然而他头部稍有转动,一个严厉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动作,“别乱动!光线要偏差了!”

     第二晚,他依约来到了黑夜国。

     “很好,今晚你去组建舞台吧。”说是“组建”,实际是一个又一个的人体叠起来,堆砌一个可供踩踏的高台,他内心默默地嘲讽自己,白日里,他是社会精英,他的大名上流阶级无人不知,他半生勤勉敬业,理性认真,从不犯错,走路都像是拿着尺子量着走一样,到了黑夜,他竟为了那使他躁动不安的玩意儿而践踏自己,“呵呵,我泉水般清澈的人生哟,落下了一滴黑夜之墨哟...” 嘲讽归嘲讽,他的表情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选择,“反正黑夜将掩饰一切,偶尔的纵容又有何干系,这只是一场梦而已,白天我依然是理性的法官...”

     第三晚,他不再被叠于人下,而是充当舞台的观众,他只需要挥手呐喊而已。

    “呵呵,还有人千辛万苦当牛做马,就只为了听见观众的呐喊。”

     而第四晚,他被派遣到旋转木马区。

     他脱下外套,屈膝,与另外一个人一起,抬着伸展着躯体充当木马躯干的人体,等待着终于要实现欲望的人。片刻后,他感到重量的增加,“应该上马了吧?”如此想着,便缓缓地开始绕着中心的人柱屈膝走路。充当木马的人边转动,边唱着欢快的童谣,一切就如白日里游乐园那般美好。结束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转眼一看,他惊得不由自主地后退,继而跌落在地...骑旋转木马的人,正是那位杀死丈夫的女死囚...

     “提审结束,请你看一下笔录,没有问题的话请在上面签字。”

      失去了往日的干脆飒爽,他瑟瑟缩缩地把笔录纸递给女死囚。

      “她昨夜认出我了吗?她跟我一样,白日里也会记得黑夜国发生的事情吗?”他恍惚出神,欲思考,欲理清事实,可是他的脑袋却像生锈了一样,无法运作。

      “哟,想什么呢,法官啊,我签好了。” 一反以往供认不讳,顺从可怜的样子,女囚狡黠的挑了挑眉毛,说:

      “哎哟,亨利法官,白日里,你高高在上,而我只能被困在这里,低声下气乞求原谅,但实际上,在某些时候,我们可是一样的人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夜能滋生欲望,也能掩饰一切,可是月亮看着呢,星星看着呢,若想掩盖所有的罪恶,你只能融进黑夜里咯,再也见不着白日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浑身颤抖,冷汗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亨利法官,你怎么了...你!都快要执行死刑了,你还在瞎说什么...闭嘴!法官我们走吧...”

      “......”

      第五晚,凌晨四点,《牧神午后前奏曲》悠悠响起,守门人的皮鞋踏在别墅的木制楼道上,“哒...嗒...嗒...哒....”

     “那只是梦而已,梦而已...黑夜国什么的不存在的...不...” 他把脑袋缩进被窝之中,双手掩耳,紧紧地闭上眼睛...他呐喊着,但是声音却被流动的漩涡般的黑夜吞没...他呐喊着,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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