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吐蕃入寇华亭及连云堡,都攻陷。
九月二十四日,吐蕃驱赶二城居民数千人及邠州、泾州人畜数以万计而去,安置在弹筝峡以西。泾州全靠连云堡侦查敌情,连云既陷,泾州城西门日夜紧闭,不敢打开,门外皆为敌境,打柴割草的路都断了。每次庄稼成熟,都要在军队保护下才能收割,时间上常常延误,得空穗而已。由是泾州常苦于缺粮。
9、
冬,十月四日,吐蕃入寇丰义城,前锋抵达大回原,被邠宁节度使韩游瓌击退。十月五日,再次入寇长武城,又在故原州筑城,留军驻防。
10、
妖僧李软奴自称:“我本是李姓皇族,见五岳四渎(五岳,衡山,嵩山,恒山,泰山,华山;四渎,长江,黄河、淮河济水)之神,命我为天子。”结交殿前射生将韩钦绪等,密谋作乱。十月六日,被他的党羽告发,皇上命捕送内侍省审讯。李晟听闻,一头栽倒在地,说:“我要被灭族了!”李泌问他缘故,李晟说:“我新近还遭到谤毁陷害,城里城外有家人一千余人,如果有一人在其党中,那兄长您也救不了我了。”李泌于是上奏:“大狱一起,所牵连的必多,外间人心汹涌恐惧,不如交给御史台审讯。”皇上听从。
韩钦绪,是韩游瓌之子,逃回邠州。当时韩游瓌带兵出屯长武城,留后将韩钦绪逮捕,械送京师。十月十二日,腰斩李钦奴等八人,北军战士连坐被处死者八百余人,而朝廷大臣没有一个被牵连的。韩游瓌弃军前来京师请罪,皇上遣使制止他,委任如初。韩游瓌又械送韩钦绪的两个儿子,皇上也下令赦免他们。
华杉曰:
中国历史上这些事,就是“可大可小”,可以掀起惊天大案,腥风血雨;也可以轻轻放过,相安无事。是搞大还是放过,一看皇帝的政治需要,二看主事大臣。李软奴谋反案,事情本身不大,就是一次典型的“皇帝梦精神病发作”,历朝历代都有。皇帝此时经不起折腾,本来对藩镇大将们就是姑息政策,他不想搞事。宰相李泌呢,洞然明白,又公忠体国。这事就过去了。如果换一个宰相,他要利用这件事搞掉李晟、韩游瓌或其他任何人,这个题材,他想做多大文章,就能做多大文章。
11、
天气苦寒,吐蕃不能入寇,而唐朝边防军粮运也跟不上。十一月,皇帝下诏,命浑瑊回河中,李元谅回华州,刘昌分军五千回汴州,其余防秋兵退屯凤翔、京兆诸县以就地取食。
12、
十二月,韩游瓌入朝。
13、
自从兴元年以来,本年收成最好,稻米一斗值钱一百五十、粟米八十,皇帝下诏,命各地官府收购粮食。
十二月一日,皇上在新店打猎,进入百姓赵光奇家,问:“百姓高兴吗?”回答:“不高兴。”皇上说:“今年丰收,怎么不高兴呢?”回答说:“诏令不讲信用。之前说两税之外不再有其他徭役,如今在非税之外而索求的数额,比税还重!之后又说要收购粮食,而实际上是强取,没有见到一枚钱。开始时说‘收购’的粟麦在各道缴纳就可以了,如今却要求送到京西行营,动则数百里,车毁牛毙,全家破产,也不能把粮食送到。愁苦如此,怎么高兴得起来!每有诏书优恤,都是空文而已!恐怕圣主深居九重,这些事他都不知道啊!”皇帝下令免除赵光奇一家的赋税。
司马光曰:
唐德宗也太难醒悟了!自古所担忧的,就是人君的恩泽被壅塞而不能下达,小民之情被郁结而不能上通;所以人君勤于体恤于上,而人民不能怀恩戴德,人民愁怨于下,而君王不知,以至于离叛危亡,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德宗幸而因游猎进入民家,又赶上赵光奇敢言而知道人民疾苦,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正应该调查有司违背诏书,残虐下民,擅自增加赋税,盗藏国家财产,以及左右谄谀日称民间丰足喜乐的人,诛杀他们。然后洗心革面,重新思考,革新其政,废除浮饰虚文,严肃号令,笃行诚信,辨察真伪忠邪,扶穷救困,昭雪冤狱,则太平之业可致。这些事不去做,而只是给赵光奇一家免税。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又岂能人人都亲自言向天子诉苦,然后给他家免税吗!
华杉曰:
德宗心里清楚得很,擅自增加赋税,盗藏国家财产的,就是皇帝本人。下一节就会讲到。而皇帝既然额外增加,他也就没有道德力量去阻止负责征收的人再额外增加。最后他的选择就是谁能给他搞到钱就行。
14、
李泌因为李软奴的党羽还有隐藏在北军之中,没有被发觉的,建议颁布大郝令,让他们安心。
贞元四年(公元788年)
1、
春,正月一日,赦天下,又下诏说,两税征收税率等级,自今往后,每三年一定。
2、
李泌上奏说,京官俸禄太薄,请从“三师”以下,全都增加一倍。皇帝听从。
3、
正月二十三日,任命宣武行营节度使刘昌为泾原节度使。
正月二十五日,任命镇国节度使李元谅为陇右节度使。
刘昌、李元谅,都亲自率领士卒耕田,数年之后,军食充足,泾、陇地区稍安。
4、
韩游瓌入朝,军中下属将领认为他必定回不来了,对他饯行和送礼都非常淡薄。韩游瓌见了皇上,竭力主张筑丰义城,说如此可以制服吐蕃;皇上喜悦,命他回任。军中很多人都觉得之前得罪了他,非常忧惧,韩游瓌嫉妒都虞候、虞乡人范希朝有功名,得人心,搜集他的罪名,准备杀掉他。范希朝逃奔凤翔,皇上召见他,把他安置于左神策军。
韩游瓌率众筑丰义城,刚修到四尺高,部队就溃散了。
胡三省曰:
上下相疑,所以溃散。
5、
二月,句勘东南两税钱帛使元友直运淮南钱帛二十万至长安,李泌命全部缴入大盈库(不是国库,是皇帝私库)。但是皇上还经常向各地索取财物,还敕令诸道不要让宰相知道。李泌听闻,惆怅而不敢言。
司马光曰:
王者以天下为家,天下之财归他所有。以天下之财,养天下之民,自己也必定快乐安适。如果还额外蓄积私财,这是市井小民的鄙志了。古人有话说:贫穷的人不用学习节俭。财富太多,奢欲自然就来了。李泌想要制止德宗的欲望,而增加他的私财,殊不知,财富越多,则欲望越大。财富永远赶不上欲望,他能不索求吗!这是给他打开了大门,而禁止他出去!虽然是德宗行为荒唐,但也是李泌辅佐他的方式不是正道的缘故。
华杉曰:
司马光说李泌不是正道,不知道换了他,他能用什么“正道”来辅佐德宗?司马光的第一句话就不正:“王者以天下为家,天下之财皆其有也。”这就是儒家秩序的理论基础,全天下财富,包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归皇帝所有。在这个基础上,再要求皇帝仁爱,先满足人民,再满足自己。这太难了!出发的地方错了,走那条道都不是正道,无解。
儒家思想之于治国,是以父母心,皇帝是天下人的父母,而宰相作为儒家代表呢,又把自己当成皇帝的父母,司马光评论李泌应该怎么辅佐皇帝,口气就像父母应该怎么管教孩子一样。父母心是伟大的,但是合格的父母太少!而事实上呢,皇帝不是天下人的父母,宰相也不是皇帝的爸爸,还是出发点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