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就哭不出来了—一位被遗忘的年轻农民工(中)

六、

终日与建筑为伴,花花绿绿的世界更多是从电视上看到的。

当初跟着爹“就业”时,偶尔爹会带着去市里看电视。经常两瓶啤酒,一袋花生,坐在路边的花池台上,有滋有味。

那个电视屏幕高高地挂在一座大楼的腰部,比学校的黑板还大,而且是绚烂的彩色。

大阳羡慕地看着电视里别人的生活,喝了口啤酒,说:好看,就是演的太快了。

爹说:那是广告,电影还没开始播呢。

广告永远都是美好的,美好的背后也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天广告上播的是某地产的楼,听说后来那个地产的楼还未建好,老板就跑了,工地上农名工的工资迟迟没有着落。

16岁那年,工地的新包工头不知从哪搬来一部电视,也搬来一句告诫:晚上不要去市里乱逛,在工地上看电视就行。

最近治安不好。

面对搬来的电视,工友们晚上更加“活跃”了,经常晚上歇工了零零散散地像一群孩子一样坐在电视前,和在村里看幕布电影的感觉一样。

工友们嚷嚷着要看VCD,看电影,却没人和大阳一样喜欢看花花绿绿的广告。

最后还是一部西游记打发了所有的争执。

大阳喜欢那个孙悟空,说那个姓“六”的演的真好。

七、

可惜电视剧还没看过瘾,工期就结束了,而工资却还没到位。

辛苦一年半载,能拿钱回家过个安稳年,是每个在外奔波的人最简单的希望,可这份小小的希望却有时候不那么容易实现。

收不到工钱的工友们都很急躁不安。包工头安慰大家十天以后全部还清,结果半个月后还有小半的工友滞留在这里。

大阳的工钱还差一部分,也没能回去。

没钱回家的不安,年轻的气盛,总会从某个发泄口喷薄而出,而这个发泄口更像是命运的嘲弄。

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可是社会并没有赋予相应的公平。

那天晚上,大阳在外面和别人发生争执,寡不敌众,被打得住了院。因为他吃饭时有几个痞子说他恶心,甚至往他碗里丢垃圾。

剩下的几个年轻工友知道后不服气要打回去,包工头却劝住了大家,说:明天工钱结清,都马上回家,别惹事。

大阳在医院呆了三天就缠着绷带偷跑了出来。谁劝都不回去,他嫌医院太贵。

那天晚上月亮出奇地亮,大阳跑到楼顶偷偷地拆绷带。

月光下,泪水渗进绷带,融入血迹,他就像一只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孤狼。

生活已经给了他一份不安的期待,却又那么随意地在期待中给了他一份不公的待遇。

爹只教过他如何干活挣钱,却没人向他解释为什么明明是别人不对,受伤的却是自己。

那是大阳第一次在外地哭,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因为憋屈,抑或是因为别的。

八、

对于这种平凡而辛苦的生活,大阳从未抱怨过老天爷的不公,他觉得庄稼不毁,工钱不少,能让自己慢慢熬到出头就很是心满意足了。

可即便如此,你又是否感受过有一种癫狂的力量,它被人们称为命运。它有时候那么愤世嫉俗,向来不懂得理解和怜悯,见不得一丝的仁慈。

2003年,非典刚蔓延到全国时,大阳和爹都刚到各自的建筑工地。

那天晚上包工头匆匆跑来贴了一张告示,慎重地说:非典这段时间禁止外出,定期喷药,发现咳嗽发烧立即隔离。

大阳知道最近电视里一直在播医院很忙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么严重,都波及到了自己身边。

大阳用工地的电话联系到爹,问:爹,你那里怎么样?

爹在电话那边干咳了几声,说:没事,闹两天就过去了。

没想到非典闹了不久,大阳就听说爹住院了——非典疑似病例。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大阳顿时眼前茫茫一片恍恍惚惚,感觉天都想塌下来。

他几次翻墙出去都被人拖回来,好不容易翻出去了又被包工头骑摩托拉回来关在了一个屋里。

一位联系过大阳爹的老乡狠狠地说他:你会治病?竟给你爹添乱!你爹让你呆着别乱跑!

大阳什么都未辩解,死尸一样坐在小屋的角落。

小屋像个笼子,或者说命运像个笼子,囚着他,笼子的铁条看不见,却也掰不断。

多情的人最无奈于生活的无情,很多事情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是手足无措,什么是无可奈何。

其实,很多大大小小的灾难都会过去,可是带走的人却再也回不来。

2003年6月,大阳爹终是被非典带走。

而当时,大阳被隔离在爹所在城市的某个地方,浑然不知。

直到7月中旬,有人见到一个落魄的年轻人跪在火葬场的门口,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直到沙哑。

他连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九、

2003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心有余悸的年份。

而大阳在爹那座空空的坟前跪了一天,连心有余悸的机会都没有。

顶梁柱就这样悄悄地被疾病腐蚀。

那天天特别蓝,一尘不染,好像猛烈的非典并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有田地里那个跪在坟前无力的身影,似乎还在诉说着什么。

那年带走了好多人。

每年的大年初三,大阳无论在何处都会赶回家,给爹带几盒好烟,一瓶好酒,跪在爹坟前磕三个响亮的头,一直持续到现在,甚至以后。

17岁,毅然挑起大梁的大阳一个人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还要照顾瘫倒在床的娘。

虽然比以前苦了点,不过即使两个人这也是个家,日子也还要过。

而娘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后也渐渐平抚,抑或说掩盖了心中的酸苦。

娘起来以后对大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阳,赶快挣钱,过两年娶个媳妇,你爹你娘就盼你这个了。

2004年的新年大阳家里格外地安静,短暂的安静之后便又要向生活“出征”。

家里的地包给了村邻,娘说一个人在家闲不住,便仅留了很小一块地让娘自己打理。

又是新年后的一个早晨,娘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开始拾掇,给大阳做了一碗面。

大阳回忆说:那次的面和以前一样,两个鸡蛋,娘做的很好吃,但我吃着有点苦。

然后,他和往年一样,背着娘用床单裹的包囊,去村的南路坐车。

走之前,娘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大阳憨憨的点了点头。

包裹依然和往常一样大,而背着的人在越来越壮硕,就像一个巨人举着一块大石头。脚步也越来越稳重。

大阳回头看看娘,一阵莫名的辛酸被强压入心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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