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娣是个聪明、懂事的姑娘，她见家中经常揭不开锅，弟妹饥饿哀啼，内心非常痛苦。于是就想出去挣点钱回来补贴家用，想到扮成男孩子模样到马路边去给人擦皮鞋。一次兰娣把自己的心事说给雪莲听：“如果我有2元钱买刷子和鞋油就好了。”

现在雪莲从扑满里拿到这些钱，她到银行捐了2元，给了兰娣2元5角做本钱，还有2角买了一包奶奶和玉莲最爱吃的寸金糖。她把五年的储蓄用到最需要的地方，使自己和全家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兰娣有了这笔钱，说干就干，装扮成十四、五岁男孩的模样，每天背着一只靠背椅和小木箱在福开森路9层楼的楼廊下摆起了擦皮鞋摊子。这里进出人群大多是西装革履的先生，他们喜欢这个长得俊美，嘴巴甜手脚勤快的“小男孩”，所以擦皮鞋的工钱加小费，有时一天能挣5、6角钱，全家就当成一件大喜事。两个星期后，兰娣妈一定要还给雪莲3元钱。

在上海隆隆的炮声中，葫芦街爆出一条振奋人心的大新闻，拉黄包车的耿三宝要去参军了。三宝今年刚满18岁，是个长相英武、手勤、腿快、嘴甜、又乐于助人的好青年，小巷里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他。

父亲耿阿大的老家在苏北盐城，那里是个苦地方，长期来，水旱、虫灾不断。许多苏北人为了生存，纷纷外出逃荒。到了上海，他们没有好亲好眷，又无文化技术，只能承接上海最苦最累的活干，如当码头工人、拉黄包车、拣破烂，浴室的扦脚擦背、推粪车倒马桶等等，他们自强不息，吃苦耐劳，生活在上海的最底层。三宝父母成婚不久，父亲单身来到上海拉黄包车。生了三宝后，他父亲感到自己所以受苦受累是因为没有文化的缘故，所以勒紧裤带也要培养儿子读书。

三宝七岁进了私塾，他天资聪明，在同龄孩童中出类拔萃。老师是个前清的老秀才，终身怀才不遇。对仕途灰心之极，最后在故乡办了一所私塾，教书育人，想在那些学子身上来寄托自己忠君爱国的理想。但晚清政治腐败，以后又军阀混战，祖国积贫积弱，列强侵略、割地赔款、天怒人怨、民不聊生。这位老先生授课，每讲到这些时，往往涕泪交流，甚至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为此给学生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影响。三宝是个悟性很高的孩子，三年潜移默化的教育，热爱祖国成了他终身不渝的崇高理想。十一岁他和乡邻好友阿唐两人相约要习武从军，拜当地名师学艺三年，两人练得好身手。在他十四岁时，想不到天降横祸，母亲一次在河边洗衣时，不慎滑跌河中溺水而亡。父亲不放心三宝一人留在家中，就把他接到葫芦街。一次父亲出车，蹩伤了脚筋，他就顶替阿爹上街拉车，不久他就当了拉车工人。这次“8•13”战事爆发，他早就有从军报国的想法，只是父亲因自己年迈力衰，舍不得独生子离开身边，一直没有点头。

三宝为了表达自己满腔爱国热情，前些日子买了二两红丝线和两大块蓝布，请兰娣为他和来上海拉车的义弟阿唐做两个黄包车靠垫，上绣“抗日”两个鲜红大字，付了兰娣10元手工费。原本为了做抗日宣传，想不到他们两人的拉车生意竟是特别的红火。自从各界发起抗日救国募捐运动后，每当他看见宣传队的捐款箱总要慷慨解囊捐款。有一次，竟把自己的袋底都掏空，一下子捐了十多元，现场的人们看到一个黄包车夫捐这么多很受感动，大家都踊跃捐钱。再如，每次遇到部队炊事班有人到菜场采购蔬菜时，他只要是空车，就会主动把菜送到部队驻地，並分文不取。他曾多次为南市李松山55师驻军营部送菜，一次遇到这营的三连连长彭青云。

伙房班长老孙在连长面前竭力赞扬这个爱国的青年车夫，连长一见非常喜欢，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感情。三宝就向连长提出参军的要求，並介绍自己武艺和射箭功夫。连长叫他表演一下弹弓技术。他从地上拾了一颗小石子，瞄准十几步外树上一只知了，手起石飞，那知了应声跌落，在场围观士兵都拍手叫好，被连长当场录取。他当即又向连长推荐比自己小一岁的义弟阿唐。第二天，三宝带着阿唐来见连长。阿唐是个可怜的遗腹子，由母亲拉扯大，因家境困难，只读得一年书塾，认识路名和自己的名字。他自幼勇武大胆，相邻孩子都唤他唐有种，上学时，三宝给他报名写作唐友重，两人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三宝来上海后，不久他也来到上海，加入拉车行列。

连长见阿唐长得比三宝还要魁梧，浓眉大眼，额角宽阔，下巴丰满，一脸憨厚，是一个天生当兵的料，所以很是喜欢，就叫他们当众表演。那天来现场观看的士兵更多，连营长也来了。两兄弟不负众望，获得了满堂彩。营长准备在士兵中挑选几名神射手组成各连队的狙击手，专门为打击敌人的长官、机枪手，炮手等人时使用，现在突然获得二人，当然非常高兴，当场就让他们填写入伍表格，三宝代阿唐填了表，由阿唐亲自盖上手印。连长发给每人一套军服，特批安家费大洋200元。要求三宝三天后报到，阿唐准假一周，回乡安置母亲。两兄弟高高兴兴分头回去安排。

三宝在一切妥当后，才回家告诉父亲。耿阿大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忧心，去找方朝明商量。方朝明一听连声称好，劝慰说：“现在国难当头，好男儿爱国从军是个壮举，你能把儿子贡献给国家，这是最伟大、最光荣的捐献。对三宝来说，虽然战争凶险、生死未卜，但他总是有一个奋斗拼搏的机会，哪一个将军不是从九死一生中闯出来的？我看三宝头脑灵敏、能言善辩，还有武功，将来说不定会有一定的出息。你如果把他拴在身边，难道叫他做一辈子的黄包车夫？”父亲点头同意。于是，葫芦街内把三宝要去从军的消息传开了。

这三天里，葫芦街的小青年和三宝一样的兴奋，老虎灶店里的王忠义，豆腐店的肖金斗，烟纸店的杜景琳等，他们合买了一些酒食、瓜果到三宝家来聚餐饯行。近日，正是敌我双方摆出大打的架势，都在大量增兵，报纸上传来好消息，吴淞、宝山、浏河、月浦一带打得非常激烈。刘行战役，日本旅团长以勇敢著称的鹰森被我军击中毙命，代理他的森田部也相继阵亡。罗店战役，敌人增兵五次向我军猛攻，我军后方援军向罗店北面反攻，包抄敌军背后，敌人二千多人被我军击溃，全歼敌一千多人。在浏河、杨行战役中，日军森田部队和奥村部队发起猛攻，被我军反击，他们部队多名中佐队长均中弹阵亡……王忠义等人几杯酒下肚，畅谈国事，豪情满怀，互道珍重，尽欢而散。这些小青年当然想象不到，这些战绩是中国军队以更多血的代价换来的。

三宝此行，小巷里的大娘们却是愁多欢少，她们对打仗搏杀历来都是反对的、害怕的，所以把参军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想到三宝这么好的一个青年，炮弹飞过来不长眼睛，谁知道哪天说倒就倒下了。兰娣妈说：“打仗以来，三宝给我家20元钱，救了我的急难。我也没啥报答他，给他烧点五香茶叶蛋，拿到部队上去给士兵弟兄们分分，结结人缘也好有个照应。”

雪莲家送了一大包猪油、白糖加芝麻的炒米粉。为这包5斤重的炒米粉，白福根夫妻俩人忙了一天。晚上，白福根送去时对三宝说：“我在抗日服务队工作了两个星期，感到战士们现在最困难、最需要的还是吃饭问题，他们经常要饿着肚子打仗，就是铁打铜浇的身体也挺不住。我送你5斤炒米粉，礼轻情义重。你不到最困难的时候就省着不要吃，它可以保存到明年五月份。一个人只要半小碗，冲点水就可顶一大碗米饭，说不定这是一袋救命粮呢。”

白福根叫三宝拿两个小碗来掏了两匙米粉，当场教他如何冲调。当芳香四溢的炒米粉糊父子俩入口后，他们都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啧啧……乖乖，好吃得没法说！”后来三宝到了部队，把茶叶蛋分了，而这包炒米粉就一直秘密地藏在身边。

明天一早，三宝就要去部队报到，他今天一整天都感到心神不定，原来是想与兰娣见最后一面。当年他作为情窦初开的少男刚到葫芦街，就暗暗喜欢上这个比他小五岁的兰娣。小姑娘天真活泼，美丽善良，特别是勤劳能吃苦，认定她是自己最理想的终身伴侣。随着两人年龄增长，三宝这种愿望日益强烈，只是担心自己是一个低下的黄包车夫，配不上铜匠师傅的女儿，所以一直把爱默默地藏在心里。现在自己要上前线，是死是活命运难测，就是有朝一日，抗日胜利活着回来，兰娣可能已经嫁作别人妻。今天的告别，也算是对心爱的人这段恋情来个终结，明天走上前线，心里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三宝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一看台上的小钟已是深夜1点钟。他从床上起来，轻轻地开门，父亲也没有睡着，问了一句：“去哪儿？”三宝说：“心里烦，出去走走。”说着就出了门。出得门来他意外的看到，兰娣家的窗户里亮着灯光，小弟在哇哇地哭，兰娣用轻柔的声音唱着缓慢的催眠曲。不久小弟的哭声停止，房间里的灯熄灭，一切都溶进黑夜里。

三宝在小巷里像只猫那样走动，像耗子一样轻声的叹息。这细微的声音还是给心上有事的兰娣捕捉到了。她有非常灵敏的视觉和听觉，小巷里差不多每个人的说话声音，甚至是咳嗽声音，她都能分辩。三宝是长期拉车跑路的，脚步快速而有力，他现在就是走得再轻，在这寂静的巷子里也多少会发出一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