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兰娣知道三宝要去从军的消息后也是神不守舍、心乱如麻。她是一个聪明早慧的姑娘,本能地感觉到三宝对自己感兴趣,因为他经常斜睨着眼在偷窥自己。有时四目相对时,她能发觉三宝的眼睛里会流露出像好脾气的猫那样的眼神。只要她在场,他说话就收起大嗓门,变得吚吚呜呜的,像几个月大的狗仔发出的声音。他有时还装作无意的样子,出现在给水站,主动帮她提着一桶沉重的自来水,一直送到她的家门口。最近他又在她家最困难的时候送来了20元钱……。这一切,都说明三宝喜欢自己,而自己也确实很喜欢三宝,他英俊、健壮、风趣又善解人意。这些优点在巷子里,就是连人人称赞的杜景琳也不是全具有的。唯一的不足是他拉黄包车的职业,但现在人家已经参军了,说明他是个男子汉。现在兰娣断定三宝深更半夜还在自己的家门口磨蹭就是为着自己而来的,如果自己失去这次机会,就会后悔一辈子。兰娣想到这里不再迟疑,轻轻地起身,披了一件上衣,套上一条长裤,特意赤着一双脚轻声开门出来。
门外一轮明月,把黑黝黝的小街塗上一层银灰色的温柔色彩,凉风吹拂,秋虫唧唧。她一眼就看到三宝挺拔地站在她家门口。三宝当然也看见了兰娣。两人相距三、四步,四目相对地默默站着,互相看着……
这时三宝一双火热明亮的眼睛盯着兰娣看,好像要把她美丽的倩影永远摄进自己的脑海里、刻进自己的心里。三宝没想到兰娣会开门出来,两人再能相见,他一时热血沸腾,真想上前拥抱她,告诉她“我爱你!”但他的心在挣扎,身子控制不住竟微微的颤抖起来,他一百次的热血涌起来想上前,又一百次的犹豫慌乱而止步,最后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还是把这金子般珍贵的“我爱你”三个字咽进肚子里。因为他知道:“兰娣是个烈性子的姑娘,如果今天她一诺,可能就会一辈子为他守望到底。如果自己牺牲了呢?岂不是爱她反而害了她。现在她能开门出来相见,说明她的心里也有我,自己今天能够知道这一点,能这样见上最后一面,今后即使血洒疆场也无怨无悔了。”
兰娣站在那里,慢慢地垂下了头,现在她已没有勇气再看三宝的脸,只是用颤抖的手指在捲自己上衣的下摆角,把它卷上又放下,放下了再卷起,其实兰娣这时脸上都是泪。
三宝不敢再站下去,怕被人撞见传扬出去,在那个年代就要把兰娣害惨了。他走上两步,轻声地对兰娣说:“我这里有50元钱,你先收下。我爹有什么困难,请你费心给照顾一下。”说着把钱递了过去,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兰娣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钱捏在手心里,她知道这是三宝变换着法儿资助她家。她点了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激情,冲得喉头发哽,鼻子发酸,她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这时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来。三宝看到她美丽的丹凤眼里涌出许多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这些眼泪是为他而流的,所以他心中非常感激,也非常快乐。他轻轻地,温柔地对兰娣说:“谢谢你的眼泪,我会活着回来的。”
兰娣听了心里得到莫大的安慰,但眼泪流得更多了。她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嚎啕大哭起来,所以只能呜咽着使劲点头。
三宝这时靠近兰娣,他很想伸出一只手去和兰娣握手告别,兰娣看到三宝那只欲伸不伸的手在颤抖,心里很害怕,怕被人撞见,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为了避嫌赶紧返身回转屋里。
三宝回家后,睡在床上非常兴奋,一会儿快乐得傻笑,一会儿肝肠寸断、伤心落泪,直到天快放亮时才合了一会儿眼。
第二天一早,拉黄包车的一班兄弟敲锣打鼓的来家中送三宝上部队,街坊众人都送到街口。肖金斗买了两条长鞭炮在那里燃放,噼噼啪啪的声响直冲云霄。三宝坐在黄包车上,穿着一身灰色的军装更显得十分精神。他在车上不断地回头在人群中搜索,许多人都来了,就是不见兰娣的倩影。这次兰娣没有出来送别,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控制眼睛,里面会有珍珠般滚落的眼泪。
那时的葫芦街还出了两位抗日积极分子,一个是白福根,另一个是杜景琳。两人分别参加抗日服务队,成天在外面活动。
16岁的杜景琳是徐家汇一所著名中学里初中三年级的优秀生,他年少志高,奋发上进,关心国家大事,阅读了许多历史书籍,所以小小年纪,已是通人情,明事理,显现出类拔萃之材。只是他父母粗俗平庸不识他儿子的长处,经常责怪他“戆头戆脑不懂盘算,不会鉴貎辨色,及不上他妹妹一个小指头,将来是个没出息的书呆子。”
这次“8·13”抗日,使血气方刚的杜景琳义愤填膺。在学校报名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他负责一个分队,带领12个同学一天两场,在街道马路边开展抗日宣传和募捐活动,这个工作看似轻松,但认真干起来还是非常辛苦,募款要募得多就要宣传鼓动工作搞得好,要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老百姓在感召之下,才能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募来的钱,一定要账目清楚,上交银行手续齐备,经得起检查。他们分队一月来募得一万多元,因为捐款多,账目清楚、无一差错,多次得到收款部门和学校宣传总队的表彰。宣传队上街要演节目,因此小分队每天都要编剧,如快板,故事、说唱、歌曲、短剧等。每个节目都要由杜景琳修改后排练,以保证上街演出时的质量,所以他们小分队的成员夜以继日地忙碌着,都成了瘦猴子。
杜景琳还有一件烦心事,每次上街演出都得有标语、旗子等物。这些用纸做成的东西遇到风或雨就损坏了,所以每天都要补充新的。队里没有一点经费,他又不好意思去找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的队员写,就只能自己扛起来。他妹妹美琳一个字都不肯写,弄不好还要讽刺挖苦几句。因此他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不久就瘦得脱了形。
一次方朝明见到他大吃一惊,细问之下,当场把写标语的事拍着胸脯承担下来。所以杜景琳每天早晨都会从家里拿些白报纸、彩色油光纸和小竹片之类的东西到方朝明家里去,同时拿走隔天写好的标语、横幅和小旗子。大字由方朝明写,旗子和标语的字由方莹和宝花负责,雪莲和菊花,得娣就糊小旗子。一段时间下来也用了不少的纸,为此在达顺烟纸店里爆发了一场“大战”。
那天杜达顺在整理店里的货物时,发现纸张用得很快,他就去核算卖出的纸扎用品,发现进货出货两者不符,纸张明显短缺许多,当即断定是儿子拿去写抗日宣传品了。他顿时心中火冒三丈,认为儿子“崽卖爷田不心疼”,是个吃里扒外的逆子。杜达顺把这事与妻子一讲,“铁母鸡”听后跳起来就骂:“我前世作啥孽,今世会生出这种败家子!这种戆儿子我恨不得一榔头敲煞算数,省得今后这爿店败在他手里!”
14岁的美琳听到父母痛骂哥哥,心里十分解气,就想乘此机会再给他们火上浇点油。她在旁边不阴不阳地挑拨说:“这种儿子你们也算养着了,他写了许多爱国标语口号,达顺烟纸店外面名声已经大得不得了,花这几块钱当然值得。只是万一日本人占领了上海,派人来一调查,这爿店就要充公,恐怕还要落个杀头充军的罪名呢?”
夫妻俩一听傻了眼,原来只是心疼几块钱,现在竟是要担心将来有杀头充军的后果,一时吓得目瞪口呆。“铁算盘”搓着两只手,只是“唉唉!”地叹气。“铁母鸡”这时带着哭腔说:“还是美琳看得深,看得远。阿囡啊!你总不会看爷娘倒霉吧?想一个办法出来呀!。”
美琳当时只想到阿哥平时总要板起面孔教训自己,乘这个机会,放把野火出出气。没想到父母把这句话真当成一回事,要自己想办法补救,这可怎么办?她皱紧眉头,随后把两只乌黑的大眼珠滴溜溜一转,已想出一个惩罚阿哥的高招。于是对父母说:
“我们开店做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人付了钱来买纸,我们能管他是派什么用场吗?所以只要阿哥交出5元钱来买这些纸和小竹片,这事就跟这爿店和你们两人不搭界。”
夫妻俩一听,愣了半响才弄明白,“对啊!”我们是开店的,做买卖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能管人家是派什么用场的吗?将来日本人万一问起来,就这样讲。”“铁算盘”一盘算就放下心来,但一转念他又发觉了问题:“但你哥哪有钱啊?”
美琳一听,噗哧一笑说:“噢唷!你们不知道呀?我哥是这个捐款小组的头,他做账时,我看到他们募到一万多呢,还拿不出这5元钱?”
她娘一听,顿时把两只三角眼瞪得竖了起来,拍着抬子急吼吼地说:“你说啥,募到一万多?这小鬼戆煞哉,不弄点来给爷娘?就是弄个一千、五百也够我们发笔小财了。这小鬼啊……真是没出息!”
“你懂啥!贪污募捐款是要枪毙的。我想上面叫搞宣传,多少应该给点经费,这5元钱他应该可以去报销。”于是老子就决定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