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即将见到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史蒂文森先生在按响门铃前,转过身郑重其事地警告客户。
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他进门前调整心态的发泄。天杀的,如果不是看在美钞的份上,史蒂文森先生宁可呆在猪圈里也不想同最讨厌的两种生物——西装革履比他有钱的有色人种以及赫伯特·奥斯本·雅德利——呆在同一个房间里。
面前这个身材高大,西装挺括的中国人颇有军人气质,但脸上仍然摆脱不了有色人种面对白人时那种不自信的讨好表情。
客户拉拉自己的西装道:“感谢您的指点。不过您知道,我的政府急迫地需要雅德利先生的知识和技能。”
史蒂文森耸耸肩,不置可否地转过身。
门铃响了3声。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意大利或者希腊裔的漂亮姑娘。
“Hi 罗莎,你真是越来越美了。”史蒂文森真心实意地赞美道。两人贴面、拥抱,“赫伯特知道我们要来。”
这间位于纽约第五大道的公寓位置不错,站在窗口就可以将中央公园的美景尽收眼底。
“这是我最近的投资,3个月就上涨了10%!”雅德利手舞足蹈地挥舞着一根雪茄,“不止这间,我还投资了好几套其他不同类型的房子,都在好地段!你看着吧,1年后我的财富就足够让第五大道上100个女人为我乖乖撩起裙子!”
雅德利先生并没有急于进入正题,向前同事炫耀自己的眼光与成功更重要,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的投资经。
“已经20分钟了。我的客户愿意支付每小时500美元的天价咨询费不是为了来听你吹牛的。”史蒂文森毫不客气地打断。
“我下面每一句话都能值500美元。虽然你在国务院只是一个行政人员,但你知道我的价值,不然不会带人来见我。”雅德利不悦地收住话头,转向被丢在一旁的中国客人:“Sha先生,哦,Xiao,抱歉,中国人的名字太难发音了。我明白你的身份——驻外武官本来就是间谍的代名词。也明白你的来意,你的国家正在面临日本人侵略的风险,战争一触即发。你们急切地需要破译他们的电报、提升自己的保密能力。”
“是的,雅德利先生。您作为美国密码学之父,大名蜚声海内外……”肖先生连忙恭维道。
“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森叫喊起来,“美国密码学之父?弗里德曼他们如果听到了一定把这个欺世盗名之徒塞进战列舰主炮里发射出去!”
雅德利毫不理会前同事的叫嚣,颇为受用地笑起来:“大家对我在美国密码情报方面的领导作用可能有所夸大,这是我必须承认的。但我不得不说,你找对了人。同样,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你比日本人晚了6年才坐到我的面前。”
“日本人也来找您了?您在美国国务院密码部门就职期间,可是破译了他们大量机密电报,日本人对您恨之入骨……”肖先生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哈哈,说不上什么仇恨,都是工作而已。我也没有和他们签订什么合同或者有任何合作,”雅德利挥挥手制止震惊的中国人,一脸狡猾地说道:“我那本《美国黑室》在日本卖出了3万多本,收获了很多热心读者。只是作者和书迷之间普通的聊天。”
这个狡诈而无赖的家伙,赫伯特·奥斯本·雅德利,曾经是美国国务院密码破译部门“黑室”的负责人。20年代,他曾经破译了各国大量外交密码。最重大的成就是,1921年华盛顿海军裁军会议期间,他破译了日本代表团与东京之间的密码电报。美国人得以掌握日本人的底线和谈判心态,最终卡着日本人的底线达成了美国日本主力舰吨位10:6的最佳结果。
然而1929年胡佛总统的国务卿亨利·史汀生完全不吃雅德利这一套。这个理想主义的国务卿,得知“黑室”的存在后,大为震惊,斥之为卑鄙无耻之行。他深信“大道无术”、“君子不窥”,迅速地结束了对“黑室”的拨款,把雅德利踢出了国务院。
密码破译这一行当专业性太强,雅德利找不到新工作,在大萧条中资产又都付之东流,一贫如洗。这家伙从来不是一个坐而待毙的人。他愤而将过去20年的破译经历写成《美国黑室》一书公开发行。此书揭开自由女神裙下最为黑暗神秘的一角,一经面世,举世皆惊。
雅德利赚得盆满钵满,日本人看得痛心疾首。密码圈里有传言,日本人曾专门拜访雅德利求教,甚至买到一些不错的东西。而大失颜面的美国政府试图阻止雅德利爆料时,却发现没有相关的法律条款惩治这种行为。
“是啊,听说那次普通的聊天以及一些文件加起来让你银行账户多了5000美元。”史蒂文森出言讽刺道,“不得不说美国政府文件的定价实在太低了。你真应该感谢美利坚立法机构的低效,《37号公法》拖到你的聊天之后才生效”。
“我已经多次声明,我没有向日本人出卖任何政府文件。这些年来他们密码技术的进步也与我无关。”雅德利弹弹烟灰幽幽道,“也许要归功于波兰人。出于对北极熊的恐惧,他们在破译俄国人密码方面有共同的利益。”
史蒂文森为了生意,强忍着把手里的咖啡摔到他头上的冲动——当然他既然带外国人来见这个混蛋,自己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对方。
雅德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辞让副武官更紧张了:“中国是一个古老、和平的国度。现如今,中国满洲民众已经在日寇铁蹄下哀嚎多年,我国政府仍不放弃和平的最后希望。然而日本人却还在步步进逼,妄图将中国北方分裂出去,成为第二个满洲。我们不得不加强对日情报研判,防范新的‘九一八’事件。美国是伟大的民主国家,美国人民始终是正义的捍卫者。我们相信您所掌握的密电破译技术是弱者的坚盾。期待您站在和平的一方、正义的一方……”
“很抱歉,我对政治不是很感兴趣。那玩意儿从来没有善待过我。”雅德利打断对方翻来覆去的“和平”、“正义”说辞,“而且你们提出的5000美元的年薪,我在纽约的文明世界轻轻松松就能赚到,何必去一片陌生的荒蛮之地。更何况……”他拉起身旁比自己小20岁的女友的手亲吻一口,“谁能抛下这样一位美人儿孤身前往万里之外。”
“年薪可以商量……”副武官连忙道。
“我相信绝望的人最慷慨。但我不会离开纽约。”雅德利断然拒绝,“看在每小时500美元咨询费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建议。”
“第一,你们的中文密码简直是个笑话。象形文字同密码、电码本来就不相容。幸运的是,你们最后的满洲人皇朝末期,法国人威基谒编制了第一本中文电码书《电报新书》,将按部首排列的汉字与4位数字相对应,从而使得象形文字也能通过电报传输。所谓密码本,不过是将上面上公开的电码书各页次序颠倒打乱而已。”
“但无论怎么变化,中文电码都摆脱不了明码电码书按部首排列文字的固有的编制方式,文字之间的内在联系无法割断,文字与数字电码始终一一对应。只要掌握了这些规律,破译你们的密码还不如《纽约时报》上的填字游戏更有挑战性。真相很残酷,但‘黑室’阅读你们的外交电报就是这么简单。当然,先生,日本人必然也能阅读你们每一份外交、军事和情报系统密电。你的很多同僚可能到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日本人轻易捕获。”
副武官痛苦地低下头,膝盖上紧攥的双手青筋暴露。
雅德利微微哂笑:“第二,唯一能挽救你们的加密体制的办法,就是抛弃那些该死的基于明码的密电本,使用大型代码本和一次性密钥簿。而这些东西的制作和分发都需要大量时间与金钱。秘密很珍贵,加密它们当然也很昂贵。我不觉得中国人有钱去做这些,甚至不觉得今天我这些价值千金的建议会在你的政府中引发共鸣。”
说完这些,雅德利慢斯条理地继续享用他那根上好的雪茄。
半晌,见他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史蒂文森本着一个掮客的职业道德,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就这些?”
“你还想要什么?”雅德利不耐烦道,“你虽然只是一个国务院的普通官僚,但和我的‘黑室’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应该有点密码学常识。难道我现在就能掏出一本日本人奉为圣经永远不换的密码本?或者给这位副武官先生一张写满数学公式和小窍门的纸,让他的同僚们一夜之间就突破日本人所有的密码?即使弗里德曼也拿不出来!”
史蒂文森摊摊手,无奈地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客户。
肖武官只好掏出一张填着500这个数字的支票,递给雅德利的女友。
“35分钟!我们才谈了35分钟,你吹嘘你的投资收益就花了20分钟!”史蒂文森感觉面上有点挂不住,不甘心地补一句:“拜托,你肚子里肯定还有点什么!”
雅德利满意地瞟一眼女友手中的支票,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超过半小时按1小时计费。本次咨询结束,也许下次见面,我还能想到点什么有用的。”
“你这个无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史蒂文森激动地挥挥手,“你这是讹诈!”
肖副武官二话不说,从西装内兜中掏出支票本,又填上500,签好名,然后举在手里:“雅德利先生,我非常尊敬您的智慧和专业能力,希望您也能尊重商业精神。”
“你不要说让中国政府去邀请弗里德曼或者其他密码学家,我知道他们都和美国政府或者陆军、海军签了合同,不可能接受外国政府的雇佣!”史蒂文森警告道。
雅德利舔舔嘴唇,让女友从书房里拿来一个黄色文件夹。里面是一些剪报。
雅德利抽出一张剪报,报道标题是: “弗里德曼夫人当庭破译密码,私酒大王锒铛入狱十年”。配图中一位优雅的女士站在法庭的一块黑板旁边,对陪审团讲解着黑板上的密码符号。
史蒂文森一看,立刻破口大骂:“该死的!Lizzy和海岸警卫队签了合同为他们破译密码!你就拿这种消息换500美元?她丈夫不会为外国政府服务,她更不可能!你这黑心的吸血夏洛克!”
深感被愚弄的肖副武官放下举着支票的手,冷冷看着这个无赖。
“蠢货!”雅德利道,“看她旁边那个年轻人!那是她的助手,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史蒂文森有点愣住了,“我知道弗里德曼夫人有一个得力助手,黄种人,但一直以为他是日本人或者越南人之类的。”
“这个家伙叫Jack Lyn,是中国留学生。报导的这个案子涉及的关键证据是黑手党卡朋特家族私酒王国的加密账本,听弗里德曼夫妇说加密技术很不错,非常不错。但还是被这个中国人破译了,直接导致卡朋特老大和他的一帮朋友蹲大牢。由弗里德曼夫人出庭作证,只不过是因为司法部坚持认为在陪审团面前,一位优雅的美国女性的证词,要比一个黄种人更有说服力。”
“你确信这位中国留学生是密码专家?”肖武官心中燃起了希望。
“当然。”雅德利道,“听说是他的大学教授推荐他给海岸警卫队,成为弗里德曼夫人的破译助手。美国第二号密码专家弗里德曼先生给我的信里,也对他的天赋和能力不吝赞赏之词,如果没有他的帮助,Lizzy不可能在照顾孩子的同时完成那么繁重的破译工作。”
“他在哪里?”
雅德利从肖武官手里抽过支票,轻轻一弹:“对你来说可是个好消息。卡朋特家族知道他在法庭定罪过程中的作用。干掉一位和海岸警卫队、司法部、联邦调查局关系密切的美国女士是一回事,让一个没有背景的中国留学生消失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弗里德曼给我一封信,让这个孩子来我办公室借走200美元做回中国的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