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静黎走于一九六七年四月十八日, 正好与我们三十年前第一次相见的日子重合,缘分二字于我们夫妻二人,甚是奇妙。
妻是苏州人,家境殷实。江南女子,温婉与秀气两字,妻占了十分之八九。我本是北方人,留过几年洋,学了几年医,家父原打算让我继承家业,可我志不在此,年轻时又满腔热血,不想在家荒度余生,然离家南下。
初到苏州时,江南四月连绵的阴雨天气着实让我头疼。一日,同室友人邀我去红袖园听苏州评弹,那日说的是经典曲目《杜十娘》,两人一桌,男子身穿长袍马褂手拿三弦,女子身着新式旗袍手持琵琶,时说时唱,二者皆以吴语为主,只听得那女子将故事娓娓道来,我倒是实在听不懂些什么,只觉得声音好听的紧,吴侬软语,就像江南四月的春光,轻轻地,柔柔地照进我的心里。
后来,我得了空就往红袖园跑,可再也没见过那日的女子上台表演,向别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那女子只是对评弹颇有兴趣的富贵人家小姐,偶尔得了家中父亲的允许来说上几次。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些许失落,些许无奈,些许释然。
我的诊所在友人的帮助下顺利开业,那时战火还未蔓延到苏州,可是经济实在是不景气,开春天气冷暖不定,生病的人很多,我专门接待一些没钱去医院看病的穷人,有时他们会给我些钱,没有时不给也没关系。我也会接些大户人家的活儿,上门给些太太小姐看病,以此挣得些日常所需。
都说缘分是天定的,我与妻大概也是如此。程家老太太中风多年,那几日受了凉,感冒一直不见好,我受了程家管事所托每日午间两点上门为老太太诊治。第三日我遇见一个棘手的病人,上门时迟了一个小时,刚进程家后院,我就听见从老太太房里传出悦耳的琵琶声,心脏莫名的快速跳动起来,进门便见到程家小姐坐在祖母床边,为其解闷呢。
妻那时见着我,忙起身,抱着琵琶,轻声对我说:“先生,我家祖母方才睡下,你莫扰了她,先随我去前厅喝口茶吧。”
她将琵琶放下,便引我去了前厅。我本以为她是养尊处优的小姐,没想到交谈间却发现她是个受过新式教育,思想前卫,而举止却又不失矜持的新时代女性。我们的关系从那次谈天后开始变得密切。老太太的身体逐渐好起来,我也不常上门为其诊治了。妻并不被家中禁足,时常跑来我的诊所玩,有时也帮我打下手,常来我这里看病的人还以为我收了一个美丽的女徒弟。
我想我后来喜欢极了江南的湖光山色的原因,大概是对江南烟雨孕育了妻这样的女子的感恩吧。我与妻正式在一起是那年七月,程母对我很满意,而程父却对我态度平平,我能理解程父的心情,若干年后,我的女儿将她心爱的男子带到我面前时,我心中的五味杂陈较之程父,不少一分。
我原本与妻打算在来年初春时结婚,可战火终是烧到了苏州,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九日苏州沦陷。沦陷前夕,程家举家前往美国,程父让妻与我分手,或者说服我一同去往美国。那几日我心中甚是焦灼与难熬,美国我定然是不去的,堂堂男儿,国家有难,怎能弃国离家?可是妻又怎么办,我又怎能自私的让妻留在这危险的炮火中!
十三日,我在码头送别程家,本以为今生不再相见,可妻却在登船前拥抱程父程母,然后坚定的站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但我晓得她定然是极其痛苦的。在未来的这些岁月中,不论我付出多少,都还不清妻当初对我的情谊,而我也将一辈子亏欠程父程母!
那日晚,妻穿上程母亲自为她绣的嫁衣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在空荡荡的程府拜了天地,没有长辈,没有宾客,没有酒宴,只有清酒两杯。
妻说,钱笙,不后悔的。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后来,我带着妻逃亡浙江,浙江的战事也是胶着,好在没有全部沦陷,我带妻安身在浙西的山村里,这里偏僻,周围是高山,敌人打不到这里。后来我决定去参军,妻也是鼓励,我那时想了许久,又觉得对不起妻,而妻对我说,男儿志在四方,我的丈夫能够保家卫国,我心里是自豪的。回想这许多年,我做的决定,妻大都支持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抗战胜利,我回到自己家,看见一个女娃娃坐在门口一板一眼的唱着评弹。妻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泪流满面。我也是哽咽,妻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眉眼间少了几分柔弱,多了几分坚毅。
晚上妻为我洗澡,看着我那半截右腿,又红了眼眶,却又安慰着我:”这些年,我每日惶恐度日,我怕你不能回来看看我们的女儿,好在你回来了,回来就好,以后别走了。"
我欠了妻这么多,她怀胎十月我不在!她生产时我不在!彻夜照顾生病的女儿时我不在!生活困苦,挨家挨户的求米吃的时候我也不在!我,甚至都不能还她一个完整的丈夫!
我读过书,回来后就在镇上学堂教书,工资不多。一日在街上遇到卖糖葫芦的,想起以前在苏州,我常买给妻吃。我省了午饭,回家时捎了一串。一进门,女儿看见了闹着要吃,我有些为难,妻见了,把糖葫芦拿给女儿。
过了几年,新中国成立,分了田地,日子渐渐好起来,女儿知筱也有了两个弟弟。我干起本行,在镇上开了家小诊所,每日给学生上完早课,我就去诊所给别人看病。妻的身子在生了小儿子之后渐渐变差,时常生病。看着消瘦的妻,我心疼不已。开始我以为妻只是感冒,给妻吃了些药后,妻好了几月,后来又开始犯病,我带妻到大医院看过后,才知道是肺病。
妻很想念父母,建国后,我按着当初程母给的地址投了许多信,可都石沉大海,没有音讯。后来我回过一次苏州,程府已经不是程府了,问别人也说不清楚,总之无果而归。
妻走后,我把妻的骨灰装在两个瓷瓶里,一个埋在家的后山上,另一个等找到了程父程母归还给他们。
前些年,儿子替我去了趟苏州,辗转各地打听到程家早在建国时就已回来,只是搬去了南京。
我亲自带着妻的骨灰去南京见程父程母。只见到年逾古稀的程父,我将妻的一半骨灰交给程父,然后磕了三个头。程母已经去世,程父说,这些年程母很是想念静离,这些年从没放弃过找我们,只是战争过后,几乎再难打听到我们的消息。程父将妻的骨灰放在程母一起,我又在程母墓前磕了三个头。
“你们的女儿,从未停止过思念你们,现在我将她还给你们,希望母亲泉下有知,原谅小婿这些年未曾侍奉您一茶一水,若有来生,再孝顺您。”
回家后,我将小儿子改为程姓,我不知道我还能以什么来回报程家父母和妻一丝一毫。
想起妻临终前,我牵着她的手,她半睁着眼睛对我说:“阿笙,那日的糖葫芦很甜,下回再买给我吃,好吗?”
这几年,我愈发老了,我常常梦见妻坐在我面前为我表演评弹,吴侬软语,还是那样好听。
我想我们很快再见了,这回再也不会分离了。
后记
爷爷走后,我整理爷爷的遗物时,在抽屉的记事本中发现了一张照片,是他母亲的。那是的一个年轻女孩穿着旗袍站在岸边的柳树下,目光却不在镜头,而是望向了一边,不知道在对谁笑着,很美很美。照片后面写着:万千风光不及你,静离一九三七年七月二日摄于苏州河岸边。
2016.11.9
温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