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
我读硕士的时候,实验室的角落,两个柜子中间,有一个5公分宽的缝隙。缝隙里黑漆漆、脏兮兮的,这是一个经常被清洁阿姨忽略的地方。那天我啃着鸡腿在屋里溜达,忽然发现这个缝隙的下面竟然有一个结了网的小蜘蛛。是那种长腿的蜘蛛,但它太小了,算上腿也不到一公分,身子只有不到两毫米。这么小的蜘蛛看不出任何的可怕 ,反而有一种营养不良的搞笑感觉。在这么个地方织个网估计也很难抓到什么虫子,我当时这样想着,就溜达着离开了。那是十月中旬,蚊子还是特别多,而且好像整个实验室的蚊子都集中到我这里了,围着我不停地转,嗡嗡嗡地叫着惹人烦。我无奈地挥着空出来的手掌,在空中拍打这些烦人精。就这样无意识地挥了几下,突然瞥见手掌中有个黑色的小东西。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蚊子卡在指缝里。翅膀也断了,碎在旁边,手一抖,翅膀飘忽忽掉落下去。本来我是打算随手扔掉的,但忽然想起了刚才的小蜘蛛,于是我捏着蚊子走到了角落,扔到了缝隙的网上去。蚊子落到了网上,小蜘蛛猛然一抖,然后迅速跑了过来,抓住蚊子开始缠起来。动作非常笨拙,一看就是很少抓到虫子,导致非常不熟练。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开始,之后我就经常能抓到蚊子。为此,我还把师妹的一个能喷雾的小瓶子抢了过来,灌满水,对着空中的蚊子喷一喷,接着就可以很容易地抓到蚊子。每次抓到蚊子我就会扔到角落缝隙的网上,没过多久,网上就粘了很多蚊子。另外,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校庆”,发现它的那天正好是校庆日,鸡腿就是学校发的福利。网上的蚊子多了之后,校庆的表现开始漫不经心 ,对于新扔上去的蚊子总是无动于衷,过很久才会过来慢悠悠地缠,有几次蚊子竟然自己挣脱跑掉了。校庆就这样被我喂成一个大爷了。
另外,对于取名这个事,实验室的其它同学都感到很奇怪。于是,我会和他们解释,大家取名不是很喜欢和事件相关嘛,比如国庆节出生不就叫国庆或建国嘛,但他们还是不以为然。也只有光哥不同,每次还会主动笑着问我“又在喂校庆儿呐”。
光哥是实验室的大师兄,已经博士第四年了,还没开题,东北人,爱喝酒,照顾所有师弟师妹。每次说起校庆的时候,会在后面加上儿话音,变成“校庆儿”,让不怎么可爱的小蜘蛛听起来那么俏皮。光哥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另一个博士师兄说这是一种很专注的表现,光哥可以对着几个公式发愣一天,一句话都不说。还有传言他可以一下午不眨眼,起初我是不信的,但有时会看到他两只眼睛通红布满血丝,我多少就有点将信将疑了。
光哥平时话很少,每句话都很短。他跟我说:咱们这样的人在别人看来会有点奇怪。我说:我看起来也奇怪吗?他说:奇怪。
作为一个东北人光哥确实爱喝酒,有一次另一个博士师兄探亲回来,带回来一瓶酒。于是光哥让我招呼实验室所有的男生晚上在学校里的餐厅喝了一顿。那天晚上他没怎么说话,自己端着酒杯慢慢喝,大家碰杯他也默默地喝一口。但光哥还是喝上头了,在旁边跟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毕业之后能留校。我说我最大的愿望是世界和平。光哥直勾勾地看着我,接着苦笑地在我肩膀上捶了一下。有个师兄跟我说,老师确实说考虑让光哥留校,但只是说考虑。
每个实验室好像都会有一个救火队长,队长什么都会,哪个项目出问题他就会被老师派过去。光哥就是我们实验室的救火队长,实验室的项目他几乎都参与了。所以他没有寒暑假,经常春节都不能放假。
后来我们课题组终于出问题了,算法的效果始终达不到老师的要求。光哥被派了过来,但这次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带着团队做。老师要求我们分成两组,光哥带一个师妹一组,我们其它人一组。两组之间不能沟通,各自选方法,一个月后看效果。光哥坚决贯彻执行了老师的要求,不仅技术上不沟通了,平时招呼都不打了,甚至看到我都避开目光,赶紧低头走开。于是我再也听不到那句俏皮的“校庆儿”了。
虽然光哥不跟我玩了,但校庆不能饿着。初冬的时候实验室很早就开了空调,蚊子还有,但已经很难抓了。那天在屋里看到一只大个的蚊子,我一路追着到了实验室的一角,看它飞向房顶,我猛地一蹦,在空中抓向它。感觉手中抓到了东西,我赶紧跑去校庆的缝隙。张开手掌一看,我骤然打了一阵寒颤,原来我蹦起来抓住的是房顶的另一只小蜘蛛,也是长腿,跟校庆差不多大。顿时,我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小东西被我攥的还断了一条腿,我赶紧把它扔到了校庆的网上。校庆也意识到这次撞在网上的虫子与以往不同,开始一边摇着网一边靠近这个侵入者。不过后者也许是断腿的缘故,已然是怂了,狼狈地自己爬到了缝隙深出。校庆也见好就收,摇了几下继续保持一动不动了。
我看着手里的断腿,心有余悸,一种恶寒的感觉还退不下去。但我豁然意识到,今天的行为好像正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算法中缺失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之前没有考虑到。我蹭一下子站了起来,正好看到光哥从外面走进来。当时的我应该是一脸放光冲着他傻乐,光哥顿时有点不知所措。我走过去正想跟他说刚才的灵光乍现,光哥赶紧看向门外老师的办公室,冲我摆摆手,然后扭头去了自己的工位。接着就换成了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当天下午,我反复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和光哥讨论一下,可以尽快解决问题。于是发了信息约光哥晚饭后去楼下一个黑漆漆地走廊,那里很少有人去。老师更不会没事跑去那里发现我们俩。过了半个多小时,光哥回信说:晚上十点半吧。
十点半,我如约而至,等了很久,光哥才匆匆赶来。我没有浪费时间,直奔主题把问题说清楚。光哥想了想,真勾勾地看着我说:应该可行,做个实验试试。我说:要不要直接跟老师说,合在一起解决得了。光哥感觉各种不妥,觉得这样会忤逆老师,我就一直强调解决问题的重要性。最后我还是说服了光哥,决定第二天做完实验后向老师解释一下。
第二天的实验效果还不错,基本算是解决了问题。光哥高兴地去找老师汇报成果,但老师对于光哥和我私下沟通的事非常生气,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光哥回来后,我去找他问情况,他直勾勾地看看我,拍了拍我的肩,就回去工位了。解决了问题后,光哥调去了别的组,从此他的话更少了。几天后,校庆被清洁阿姨一扫帚扫的不知去向,但也许还一直在,只不过我认不出了。
两年之后的夏天,光哥终于要预答辩了,这意味着老师同意他参加答辩了,答辩之后就要毕业了,光哥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这天他特意梳了头,眼睛里难得闪出了些光泽。我去恭喜他,他说:不行,太紧张了。然后伸手让我摸他的手,整个手心全是汗,凉凉的。我说:光哥是没问题的,实验室谁有问题光哥也不会有问题。一个月后,光哥果然参加了正式答辩,现场很艰难,光哥直勾勾地看着专家。专家被盯的浑身不舒服,于是问了许多刁钻的问题,当然这是我想象的。
光哥答辩结束的那个下午,他收拾了工位上的东西默默地走了,之后再也没出现在实验室。他最后没有留校,原因的说法很多。有人说是因为他找到了更合适的学校,可以直评副高。也有人说他出国去做博后了。还有人说他不听老师的安排,老师不想考虑他留校的事了。光哥在校时半年换一次手机号,他说这样可以享受学生优惠,也因此,我们谁也联系不到他了。光哥就好像从这个圈子中消失了,也许还一直在,只不过大家都认不出了。
那年夏天学校承办了奥运会的项目,大部分的学生都被清出了宿舍,所以学校里空荡荡的。仅仅半个月的光景,学校的大小树木上都结了很多的网,整个学校就像罩了层纱一样。我想,如果有一天如果人类突然消失了,占领城市的一定是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