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总是如期而至。我总觉得，这雨并非从天而降，倒像是从地底幽幽渗出来的。一冬的湿气在泥土里悄然积攒，再裹挟着地下那些未寒的骨骸所呼出的叹息，便幻化成了这般缠绵悱恻的模样，亦或是那些失去的亲人藉着这清明的思念晒在我们身上的泪水，和着我们一样对逝者的那眼底的忧伤淅淅沥沥的，仿佛是逝去之人的情思，剪不断，理还乱。

我撑着一把黑伞缓缓出门。这伞是去年这个时节买的，伞骨虽依旧硬挺，可伞面却已显出几分疲态，被雨水敲打得微微颤动，恰似我此刻起伏难平的心绪。路上行人寥寥，三三两两，皆低着头匆匆赶路。他们手中的伞也是黑色的，远远望去，恰似一群移动的深色蘑菇，在这灰白的天地间缓慢爬行，仿佛都背负着无尽的哀思。

墓地坐落在小城西郊的山坡上。山路泥泞不堪，我的皮鞋很快就沾满了黄泥，每迈出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路旁的野草倒是长势喜人，经雨水的润泽，绿得发亮，有几株已肆意地窜到膝盖高了。草丛中偶见几朵白花，不知名姓，只是孤零零地绽放着，花瓣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宛如哭过的泪痕，似乎也在为逝去的人默默哀伤。

父亲的墓在半山腰。墓碑是去年新立的，石料上乘，光滑平整，上面刻的字漆了金，即便在雨中，依旧醒目如初。我缓缓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描摹那些凹陷的笔画，仿佛在触摸父亲曾经走过的岁月。石料透着彻骨的冰凉，可金粉却意外地带着温度，那温度，好似父亲曾经给予我的温暖，一下子击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疑心是自己的手指太冷，可又怎舍得移开，那是与父亲仅存的“触碰”啊，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才不舍地缩了回来。仿佛曾经握住父亲那温厚有力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以为真的可以留住多一些与父亲在一起的温暖时光……

我慢慢地站起身，墓碑旁边的小草上雨滴滑落，我的泪水也不知什么时候浸满眼眶。

思绪不禁飘回到往昔。小时候，家里穷，父亲为了让我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干活，直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有一次，我半夜突然生病，发起高烧，外面又下着倾盆大雨。父亲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医院跑。一路上，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赶路，嘴里还不停地安慰我：“别怕，儿子，爸爸在呢，马上就到医院了。”到了医院，他又忙前忙后，直到医生说我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那一刻，我看到他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可眼神里满是对我的关切与疼爱。

还有一次，我因为考试考砸了，很伤心，忍不住哭了起来，父亲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会过年狠狠地训我一顿，正惊惶地等待父亲发落，可父亲走过来抓住我的手眼神坚定有力的看着我问道，你和妹妹有什么不同，我在心里想了想，有什么不同呢？我是哥哥她是妹妹，哦对了，我是男孩妹妹是女孩，这就是我们的不同呀，怎么啦这与我考砸有关吗？爸爸接着我的话说，你说得对你是男孩，男孩就应该有个男孩的样子，一次考试没考好那又怎么样呢？知道自已的失败以后就要多用心努力学习就好，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掉眼泪哭，男孩子性格要刚强大气一点，失败了努力向上再来，我听了后心里明白了，知道怎样做一个男人再起码的一些道理，对我的性格起到了很好的启发和引导。

香点燃了，插在泥土里。青烟起初笔直向上，宛如父亲坚毅的脊梁，后来被风吹得歪斜，像一条扭动的蛇，又似父亲坎坷的一生。我注视着那烟，父亲抽烟的样子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总是用两根手指夹着烟，深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便在他面前缭绕不散，仿佛那是他生活压力的短暂释放。此刻那香燃烧的气味，竟与父亲吐出的烟圈有几分相似，那熟悉的味道，再次勾起我对父亲无尽的思念，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雨下得更密了。我的裤脚早已湿透，黏在小腿上，冰凉刺骨。黑伞在风中剧烈摇晃，雨水趁机钻进来，打在我的后颈上，可我却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看着香一点点变短，灰白的香灰堆积起来，又被雨水打湿，变成深灰色的一团，恰似我此刻凌乱而沉重的心。

山下传来几声犬吠，接着是孩子的笑声。我回头望去，见一个小男孩挣脱母亲的手，在雨中欢快地奔跑。他的红衣服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格外扎眼，像一团跳动的火，充满了生机与希望。母亲在后面追赶，手里举着一把花伞，伞面上绘着卡通图案，在雨中显得格外鲜艳。看着这一幕，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曾这样追着我跑，那时候的我，也是如此无忧无虑，而父亲的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可如今，阴阳两隔，我再也听不到他亲切的呼唤，再也感受不到他温暖的怀抱。

香燃尽了。我缓缓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雨似乎小了些，远处的山峦显出模糊的轮廓，恰似我对父亲的思念，虽历经岁月，却从未模糊。我收起伞，任由细雨落在脸上，那雨确实不冷，反而带着一丝暖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就为了在这一天，传递父亲对我的牵挂，与地上的我相遇。

下山时，我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险些滑倒。站稳后，发现鞋面上沾了一片草叶。我弯腰拾起，草叶边缘已经泛黄，但脉络依然清晰，就像父亲对我的爱，历经时光，依旧深刻。我将它放进上衣口袋，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就如同父亲一直住在我心里，从未离开。

回城的公交车上人很少。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仿佛是我止不住的泪水。窗外的景色模糊不清，只有偶尔闪过的几盏路灯，像漂浮在水中的萤火虫，微弱却又顽强地散发着光芒，恰似我对父亲的思念，在黑暗中也从未熄灭。

到家时天已黑了。我脱下湿透的外套，发现那片草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或许它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是借我的口袋，完成了一段短暂的旅程，就像父亲，在我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却又匆匆离去。但我知道，他的爱，永远都在，从未消逝。

夜里，我梦见父亲站在雨中对我说了什么。醒来时，窗外雨声淅沥，而那句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我想，那一定是父亲对我的牵挂与祝福，即便他已在另一个世界，也依然默默地守护着我。就如同这清明的雨，看似冰冷，实则蕴含着无尽的温暖与思念。也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他的离去，如同一道深深的伤口，虽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但那道疤痕，却永远提醒着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爱，是多么珍贵。而我们，也会带着这份爱，勇敢地走下去，因为，他们从未真正离开，一直在我们心里，在我们生命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