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角色的命运借助叙事的烈焰而燃尽时,我们将被赋予从自身命运中无法获得的温暖。 ——本雅明
一、
操场的看台上一个人都没有。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沿着步道向上走,随便找了一个塑料椅子坐了下来,默默地戴上兜帽,用阴影将光线遮住——虽然在这样一个该死的阴天里压根就没有阳光,她想着,但还是这样做了。
积雨云又厚又稠,往日里那些烦人的布谷鸟与红鸠鸟现在终于不见了,空气中只剩下隔壁篮球场男生们打球的声音。
玛丽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和墨水笔,钻进之前的文本里,一瞬间,她陷入了某种不可知的困惑,一种夹杂着不安的困惑。现实似乎变成了一座冰山,所有的元素都被裹挟进去,而她,成了一个观察者。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玛丽嘴角微微抽搐,拼命想要合上笔记本,却已经迟了。
她被一只强有力的巨手拒斥在世界的边缘,突然间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一股熟悉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悬空的恐惧。毫无疑问,她有恐高症。不,与其说是恐高,不如说是另一种……
远方的雷电劈打在大地上。大雨倾盆。露天的看台上座椅之间的走道流起了泪水。
玛丽的眼睛逐渐噙满了雨水,注成了一汪海洋。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之后,短暂的失重感与恶心飞快地离她而去,进而陷入了一种无法动弹的可怜境地,灵魂被无可奈何地锁死在这封闭的、软绵绵的躯体之中了,在灵魂与躯体的缝隙中,是纯粹的、不可穿越的虚无。
这病,玛丽无疑是熟悉的。每当她把全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当作客体审视时,一股恐惧油然而生——如果一切都是被观察的对象,那么此刻的观察者是什么?“我”难道不是被万物排出了它的场域了吗?“我”难道不会跌入虚无吗?
小时候,玛丽对这样的游戏又害怕又期待,期待是因为,这是少数几种可以逃避现实空间的伎俩;害怕则是因为,没有人喜欢“无”。大家都喜欢“有”,当然也包括她。但总归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她总能在最后一刻——即将跌入深渊的最后一刻——牢牢地刹住身子。
后来呀,她发现自己逐渐无法刹住了。甚至,她不找虚无,虚无也会来找上她。
就比如这次。
玛丽僵在塑料椅子上,心脏随着一声声雷鸣而剧烈抽动着,双手紧紧护住那本笔记本,可怜的本子,就算有防水封皮,也挡不住这么大的雨吧!
玛丽啊,你傻不傻,明知道要下雨,还要来这儿?
我,我来这儿只是为了捕捉弥散在空气中的灵感,就像以前任何一次一样。
别骗自己了,你明明那么害怕打雷……恐怕是想要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那闪电贯穿吧?
我……我……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逃课!你的名字边上,会多一个“Absence”(缺课),懂吗?
没错,我本来就是absence(此处意为不在场)的,在世界中,本来就没有我的位置,我被它排出了体外,只剩下一堆无意义的蛋白质……
她感觉越来越难以呼吸了,弥散的水汽正在封闭她的感官,双腿的感觉传导束传出的脉冲就像电视雪花一般经历着信号缺失……
玛丽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息着。视野中一片黑暗,胸口发闷。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二、
加那利群岛的七月,除了咸腥的海风之外,还伴随着令玛丽难以忍受的热浪。在伦敦,她除了有几年特别热的时候,就从来就没有穿过短袖。短裙也很少穿,因为,她不喜欢别人注视的目光,那总是夹杂着要把她一口吞下去的气魄。
更关键的是,他者的凝视注定是包含着力量的,那力量倾向于将她推出自己熟悉的场域,甚至推出这个世界。
尽管如此,玛丽还是勉强习惯了亚热带的生活。
靠近沙滩的出租屋可以看见海,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价钱有些贵。托马斯舅舅甚至可以在沙滩上摆一张办公桌,面朝大海,一边将网络连入公司的Zoom会议室,与同僚讨论公务——您可别觉得奇怪,在新冠疫情期间,远程工作很快成了主流。
不过呢,跑几百英里来一个西班牙的小岛上“逃疫”,一边享受海风一边工作的大部分都是法国人,像托马斯舅舅这样的英国人倒是少数。
平心而论,她跟托马斯舅舅并不亲。玛丽毫不怀疑,要不是她妈妈托他趁着暑假带她出来散散心,托马斯才不愿意带着她这样一个郁郁寡欢的女孩子来这儿。
“玛丽啊,今天按时服药了没有?”在沙滩上,托马斯舅舅盯着电脑屏幕,嘴里叼着根雪茄,头也不回地问了句。
她点点头。
“嗯?”
“服药了。”玛丽弱弱地回答。
“有什么不舒服随时跟你的心理医生联系,别憋在心里。……你妈妈也真是的,居然相信出来度个假就能好了?还不如呆在家里,有什么事情好歹还能叫心理医生来看看……”
“我……知道了。”玛丽怔怔地望着海天相交的地方,任凭灿烂的阳光洒在身上。
忽然,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壳而出。什么冲动……它飞快地涌到她的嗓子眼上,令她发颤。对了!她的眼眸微微流转,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出租屋里。
打开电脑,打开之前保存的word文档,玛丽的手指爬上键盘飞速地敲击了起来。这是之前未完成的一篇短篇小说,在收尾部分卡了很久了。
这是一个发生在墨西哥的科幻故事*。男主角叫卡里略——这个名字当初从她脑海里跳出来的时候丝毫不拖泥带水,玛丽明白这个名字的来源,提比略与卡里古拉,古罗马的两代暴君,一个极度阴郁,一个极度癫狂。卡里略是个拳师,却被儿时玩伴、同时也是手下败将的巴勃罗坑害,爱人伊莎贝拉惨遭蹂躏,拳击事业也无以为继。万念俱灰之下,卡里略决定保有最后的尊严,奔赴死亡,追寻伊莎贝拉的脚步。
这个大纲是早已定好的。迟迟未定下来的,是卡里略的自杀方式。究竟选择一个怎样的途径,既能渲染故事的悲壮色彩,又能体现新意而不落俗套呢?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就在阳光刺痛她眼睛的一瞬间,一切都被打通了。卡里略的结局可以是这样的,他驾驶着飞船向太阳冲去,在这个过程中插叙之前的情节——对!完全可以这样!她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玛丽几乎跳起来,狂喜在她的心灵中涌动着。在快慰之中,她完全沉浸在码字之中——
“卡里略向着面前的太阳张开双臂,做出了拥抱的姿态。
“而在他前方,伊莎贝拉回过头来,微笑地向他伸出手。”
故事结束了,兴奋的余波却仍在玛丽的心头激荡。她忽然想起了医生的提醒:
“你的病有向躁郁症发展的可能性,并且可能性正在不断提高。”
去他妈的!什么叫躁郁症!她的症状明明通过写作得到了舒缓!
至少,在狂喜的巅峰之中,她摆脱了死亡那黑洞一般的注视。梵高就是因为他的躁郁症,才创作出了那么经典的名画!
玛丽深吸一口气,稍微压抑住过快的心率,她打开小说网站Royal Road的界面,调出自己的主页,准备将这篇作品上传。
这时,她却看到了好几条留言。是针对她前几篇短篇的:
“作者大大,虽然您写的很棒,但能不能不要写死主角啊,我的小心脏受不了”
“就是啊,万人血书+1”
“短篇没多大问题,长篇别这么来就行了。”
她撇撇嘴,没有太在意。
开玩笑,要是没有死亡,她写小说干嘛呢?玩儿呢?四大悲剧没有死亡,那还叫悲剧吗?
三、
这兴奋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而不是低落。
很好,保持住!玛丽不知道这是药的效用还是写作的功用,不过她的心情好多了。
“嘟—嘟!”ins传来了新消息的提示音。
是茱莉亚。茱莉亚是大学里少数几个和她聊的来的同学。
“玛丽!看到我们编排的舞台剧了嘛?”
“嗯,挺棒的……”
“我还是觉得,如果让你来编剧可能会更好一点,哈哈”
“哎呀,舞台剧的语言和小说的语言完全是两码事。”
“好了,不说别的,加那利的度假还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玛丽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我看到你刚发的那篇小说了……”
玛丽盯着聊天对话框,心跳略微有些加速。
“怎么说呢,如果作者是另一个人,我觉得没问题;可是作者是你,我有点担心……你每次都创造出那样悲剧性的情境、每次都让角色与死亡直接对视,你真的不会受到影响吗?”
我不得不将我的角色、我的主人公推到世界之中,去替我受苦、替我拥抱死亡。当主人公进入永恒轮回之中,我也获得了新生。玛丽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还是觉得咨询一下你的心理医生比较好……”
不用咨询了。弗洛伊德说,抑郁的本质是攻击驱力转向体内,通过创造一个角色——活生生的人——的死亡,我的攻击驱力从此得到卸载。
“好高深的样子。算了,你好自为之吧。不过,看到伊莎贝拉我就想出戏……哈哈哈!”
玛丽无奈地笑笑,伊莎贝拉同时也是是她的长篇小说《都铎玫瑰》中的一个角色,在历史上是西班牙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
《都铎玫瑰》主要讲的是女王血腥玛丽的一生。玛丽•都铎是亨利八世与凯瑟琳的女儿、伊莎贝拉的孙女,青少年时期因为凯瑟琳的失势与新皇后安妮•波林的上位一直处于苦闷之中,最终走向了暴虐的统治之路。
历史上的玛丽•都铎对象是当时权倾欧陆的查理五世之子,菲力二世。当年,菲力年轻气盛,一如蒸蒸日上的哈布斯堡王朝;玛丽•都铎年老色衰,一如当时安居一隅、深陷新旧教泥潭的英格兰岛国。
但玛丽她不是来写历史小说的,她要改变历史。在妹妹伊丽莎白一世的反衬之下,玛丽一世遭到了很多误解……她一直觉得,历史上的玛丽也是个可怜人。
于是,玛丽•都铎的爱人就成了查理五世(历史上两人也确有婚约),她凭借权术早早结束了自己那个花心父亲亨利王的统治,并在查理的身上找到了爱情。按照她的设想,玛丽女王最终会死于一场谋杀,结局是两人天人永隔。只是,这部小说由于她之前状态一直不是很好,拖更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两个月的时间,她肯定能写完的。
玛丽•都铎,对不起了,我不得不将你推出去替我受苦。
四、
“她已经不对劲了……”
啊啊啊……头痛……
“你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题都错?”
明晃晃的教室里,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不断地逼近她。
“来,到讲台上来。”他把她拉到讲台上,全班同学的目光打在她身上,火辣辣的。
“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最喜欢吃鸭蛋,今天老师想再请她吃两个。"他恶狠狠地笑着,一边用墨水笔在她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大圆圈。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下课后,她被命令到操场上罚跑两圈。操场上的学生见到她这样子,都笑起来。
只有回到家里,在床上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敢流眼泪。泪花将白炽灯的光线扭曲成圆弧状,好像一双眼睛,温柔地安抚着她。
“怎么回事……”
“这个人好怪啊。”
不。
当她再度从幻梦中惊醒时,发现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累。
疲乏。
虚无像恋人一样,再度包裹住她。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继续写作?她问。
不是不能写作,而是不能继续像现在这样写作……这只会让你的情绪更不稳定。对方回应道。
我感觉这样能使我远离自我毁灭的念头。
不,从波峰上跳下来掉到波谷上,摔得更惨。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虚无会这样频繁地来拜访我。我明明已经在写作上找到了我的归宿了,那就是我的意义。
你只是把它当作工具,而不是目的,明白吗?你只是在发泄能量。
不。
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收音机里传出毫无感情的新闻播报音。
“伦敦、朴茨茅斯、曼彻斯特多地爆发大规模民众游行抗议,抗议人群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一人死亡,一人受伤……”
一封新邮件:不要把玛丽•都铎写死,否则等着收到刀片吧!
或许,我可以试试呢?如果角色活了下来,我能否从中汲取到些许生命力呢?
“我不得不将我的角色、我的主人公推到世界之中,去替我受苦、替我拥抱死亡。”
鉴于不断下滑的推荐、订阅数据,网站编辑劝她最好修改一下剧情走向。编辑提醒她,在现在这个令人沮丧的时期,吃香的作品可都能给读者以力量或鼓舞。相比之下,玛丽的文章的色调总有些阴暗。
有个暗黑风格的忠实拥护者留言说:别听他们的。在角色死去的时候,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点燃了……
望着在屏幕中漂浮的字符,她嘴角一颤,半晌,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她意已绝,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在疫情中受苦已久的人们。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五、
玛丽•都铎成功地躲过了刺杀,在完成了一系列伊丽莎白式的壮举之后,她决定和爱人查理隐去,居住在阿尔卑斯的一间山间小屋里。
就像一百年后在壮年隐退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一样。
玛丽•都铎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在玛丽的笔下活了下来。
茱莉亚看完结局,很是兴奋,觉得玛丽已经走出了阴影。
玛丽的粉丝们也很惊喜。
他们说,疫情已经足够痛苦了,他们不想再见证任何死亡了。
可是,玛丽直到,敲完最后一个字,也没能感受到任何力量。
已经到了尽头了。她又站到了悬崖边上,前面什么都没有。
小小的她,在空旷的山谷里声嘶力竭,完全听不到回声。她与她的整个环境都在迅速地熄灭。
她开始减少服药的次数。丙戊酸钠收效甚微,碳酸锂无能为力。之前还没转双向的时候,她喜欢舍曲林带给她的安宁,现在这种安宁似乎回来了——深渊般的安宁。
“玛丽,你妈妈说这周没有跟她通讯?没事吧?”托马斯舅舅察觉到了不对劲,拿下嘴里叼着那根标志性的雪茄不安地向她询问道。
“噢,这阵子我有点忙,就忘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会跟她说的。”
“那就好。”
我……玛丽……开始像冰山那样整块整块地崩解。
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幻觉。
玛丽•都铎的脸庞在她眼前不断地浮现出来,朝她微笑,像是在感谢她,又好像在嘲讽她。
这就是让你活下去的代价吗……
她还剩下些什么?所有的稿子都结束了。所有的任务都终结了。所有的声音都正在熄灭。连玛丽•都铎的脸也消失了。
虚无不再仅仅是出现在灵魂与躯体的缝隙中,而是从灵魂的深处迸发出来。一个空洞,创伤性的空无,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结构撕扯得更加支离破碎。
这回,没有人替她忍受死亡的拉扯了。躁动,兴奋,狂喜,全都消失了,只剩平静,只剩死一般令人窒息的寂静。
玛丽只感觉视线有些模糊了,手心的药片凉凉的,比赤脚底下的地板更凉……无论如何,总归是要结束的。或早或晚。
药片洒落了一地。在夜色中,它们白色的外皮显得如此扎眼……就好像,好像遥远的星辰。
星辰啊……
她站在窗前,耐心地等待着倦意袭来,她从未如此平静,如此安详。
好似一个孩童的梦。
潮水温柔地涌上夜幕中的沙滩,鸥鸟拍打翅膀,飞向大海深处。
作于4.10
*墨西哥科幻故事:友友 都市里的隐者的一篇佳作《拥抱》,也是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部作品
**躁郁症:又称双相情感障碍,兼有躁狂状态和抑郁状态两种主要表现,可在同一病人间歇交替反复发作,也可以一种状态为主反复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