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我一条街

那年深秋,我攥着生平第一笔稿费——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站在县城唯一繁华的街道口。风从巷子深处吹来,带着生冷的寒意,吹得单薄衣衫紧贴皮肤。这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币,是我在油灯下熬了无数个夜晚,用密密麻麻的字句换来的珍宝。它躺在我掌心,滚烫,又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街上的风吹走。父亲佝偻的背影,他磨得发亮的袖口,还有那冬日里开裂的手背,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脚汇入人流,第一次不是为了活计,而是为了给父亲买一件像样的礼物。

街道两侧的店铺敞开着,像一张张流光溢彩的嘴。玻璃橱窗后面,羊毛围巾柔软如云朵,厚实的皮手套泛着矜持的光泽,保暖的棉帽上甚至缝着小小的、精致的商标——那些都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符号。我的目光贪婪地掠过,脚步却越来越沉。每一件都那么好看,每一件都配得上父亲辛劳的肩颈与双手,可每一件下面标着的数字,都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向我手中这张薄薄的纸币,砸得它面目全非,越来越渺小。

就在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楣下,挂着几双朴素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草黄色的,用粗粝的带子编结而成,样式简单得近乎原始——草鞋!我心里蓦地一亮,像在黑暗里摸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这种乡下田埂间常见的物件,该是便宜的吧?它们那样质朴,那样沉默,和我、和父亲的世界多么相称!我几乎是雀跃地奔过去,指着其中一双,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激动:“老板,这个……多少钱?”

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慢悠悠地开口:“小伢子,眼力劲不差。这可是正宗的‘龙须草’,咱县里老字号的手艺,穿着养脚,透气又结实……” 他絮絮叨叨的赞誉像一层温暖的薄纱,让我紧绷的心稍稍放松,甚至生出一丝小小的骄傲。然而,他报出的那个数字,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幻想。

那个价格,远远超过了那张百元大钞能承受的重量。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耳朵里嗡嗡作响,店主后面的话变成模糊不清的杂音。巨大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烧得我脸颊滚烫。我甚至不敢再看店主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更不敢去看那双被我误以为廉价的草鞋。我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喧嚣的人流里,几乎是落荒而逃,只留下身后店主那句尚未说完的话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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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还是那条街,灯火依旧璀璨,人声依然鼎沸。可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那些诱人的香气,那些温暖的灯光,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嘲讽。它们悬浮在这条街的空气里,构成一道透明而坚固的壁垒。壁垒之内是触手可及的暖意与富足,壁垒之外,只有攥着一张废纸般百元钞、手足无措的我。这条街如此慷慨地展示着它的丰饶,却没有哪怕最微小、最粗糙的一角,能真正属于我,属于我那份卑微却滚烫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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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在街尾一个简陋的小摊前停下。摊主裹着厚厚的棉袄,面前的铁皮桶里插满了雪白蓬松的云朵——棉花糖。只要几块钱。我递出零钱,接过那支竹签。蓬松的糖丝入口即化,一丝虚浮的甜意刚刚在舌尖漾开,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那份短暂的慰藉,一阵猛烈的穿堂风呼啸着卷过狭长的街道。那朵巨大的、脆弱的“白云”,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整个儿被风粗暴地撕扯而去!它翻滚着,迅速地变小、变薄,被风裹挟着卷向灰蒙蒙的天空,转瞬便无影无踪,只留下竹签顶端一圈黏腻的糖渍,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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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仰着头,徒劳地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手里只剩下那根光秃秃、湿漉漉的竹签,冰冷地贴着皮肤。脸上凉凉的,我抬手一抹,指尖一片湿意。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无声地爬满了脸颊。风吹在泪痕上,刀割似的疼。

许多年后,当我的脚步终于能从容地踏在这条街平整的路面上,当两侧橱窗里那些曾令我仰望的灯光也能温柔地映亮我的身影,那阵卷走棉花糖的冷风,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带着旧日的凛冽,猝不及防地穿透岁月的厚壁,吹进心底。

它吹来的是一个小小身躯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面对琳琅满目的世界却空无一物的巨大惶惑;吹来的是那张被汗水浸透的百元钞票,在昂贵草鞋面前瞬间褪色的卑微与羞赧;吹来的是那朵刚刚尝到一丝甜头就被粗暴夺走的云,以及脸上那行被风吹得冰凉的泪。

这条街终究赐予了我许多。它赐我以立足之地,赐我以选择的从容。然而,它永远无法赐还那个深秋傍晚,一个孩子手中那朵被风劫掠的、虚妄的甜。那阵风,吹走的何止是一支棉花糖?它吹散的,是一个贫瘠童年对这条街所能抱有的、最初也是最微末的幻想。

那条街的灯火,终究接纳了我。只是那阵风,成了刻在年轮深处的印痕——它提醒我,有些赐予,注定带着无法愈合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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