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问

王新建


大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我的爷爷西渡黄河,在距离黄河西岸三五十里的一个山村落脚,就在这里,浮萍一样的爷爷遇到了失去伴侣的奶奶,后来就成了家。二十多年后的一九五七年爷爷殁了,后来父亲告诉我,那时他才三岁。所以关于爷爷的身世故事,多是从奶奶那里知道的。

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多岁,孤家寡人一个。爷爷那时喜栽树,家的对面,种了满坡的桃树,每到春天,桃花开了,烂漫得就像要统治一个世界,爷爷一边打理园子,一面哼着歌。奶奶讲关于爷爷的故事就这些,只是反反复复,足见那时的她是幸福的。我们可以想象,她是深情的,完全是走进了那无法回去的美好那种。我现在知道那是诗一样的回忆,诗一样的梦境。

后来得知我的祖籍河北保定,爷爷姓赵,真正的燕赵人。爷爷弟兄九人,在日本进入中原的首当其冲的冀中,不妨想象,应该是日军在当地大肆抓丁,充日伪军,那么,九人中逃丁的怕不是祖父一人。

父亲十六岁离开那个山沟的村子,跟着王家的伯父(奶奶第一个男人的儿子)来到现在的村庄,原因是这里土地肥沃,少吃苦。父亲改姓了王,到这里三年后结的婚,第一个孩子就是我,随了父亲的王姓。二十年后,我离开这片土地,不再是一个农民,我的孩子也更没有土地可以回去,相信以后,他们也不会回到父亲的村庄,更不可能回到爷爷的出发地。


某种意义上讲,人和其它物种一样,都有候鸟的特点,而且比候鸟的迁徙更复杂更不确定。人最像是诸如蒲公英,春天到了,花开得蔚然有生气,风一过,从四面八方聚居一处,却飘过一样的气息,不错,那就是来自五湖四海,是不同的风把带着种子的飞絮轻颺而上,风歇时它们坠落生根,形成一个部落。它们开放了,笑容灿烂而生动,可爱又欢欣。

它们共同绘制了一个黄色的版图。


有时候想,我们似乎都有一个思乡的病症,古人有狐死首丘的典故,而人类在这方面显得更严重。再大方面讲,人往往会在心里问自己,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追问,这是哲学的反诘,历史很难得以解答,于是这悬而未决的问题像远古走来的化石,不论如何解读,总是让人投去怀疑的目光。

这的确是一个永恒的谜题。但却从来没有堵塞有思想的人类的探问与探寻。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与日渐增强的自信,让我们对这个关乎人类群体与宇宙关系的问题让人类生存的意义大大提升。事实上,我们早已知道我们只是一种渺小的存在,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是尘埃,或者一种无所谓的几可忽略的存在,这到底是骄傲,还是悲哀?

难道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悖论?


但这可贵的人文意识似乎包含了秘而不宣的指令,这个意义上说,这又是有意义的。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两千多年前行吟沅湘的屈原,在人生穷极之秋,有如此回望: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我已去世的父亲字伯庸。他首先要搞清楚的是自己的籍贯身世姓甚名谁,似乎和当下的自己有着某种意义上的联系。这倒是真的,就像一条河流一定不是以入海口的名称确定一样,一段现代文明城市的图书馆,一定存放着这座城市的昨天。这样,我们在通往未来的路上,也一定不忘回首身后的历程。


上而问天地,中而追先祖,下而呼父母,似乎人病天可以知道和疗救,问题出在哪儿啦?人和现实是永远的矛盾,就像一个人的体内永远有正反的斗争。所以问自己不得,就要追溯历史,询问来途,求得一个正本清源和宇宙大道。树生蛀虫,先求诸其根本,根本不知道,再问自然,问天空大地。“人有病,天知否?”而这是最难处。

太史公又云:“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这些寻根同“述往事,知来者”的历史恐怕有根本上的一致。


宇宙运行漠视自然万类的静躁痛痒。生老病死虽是自然规律,无可悖逆,长久意味着无情,崇高联结着恐惧。所谓人类的伟大者,介于人神之间,人类的平庸者,仰视着辽阔的星辰。

人类因为有着掇月的欲求而痛苦不已,因为要长久,要不病不老不死。并且无法承受不能获得的结果。

这个意义上讲,人的一半的精神或智慧应该来自哲学,这样可以摆脱悖妄。

人有病,天不知。


哲学是一门高智慧。宇宙自然是一本教科书,可以不教而诛,不教而生。

我们真的认识自然吗?

宇宙动而非动。只要我们的眼睛和良知没有被遮蔽。

我们且见江潭平如无波,而事实上必有天地开源,要么天雨,要么深泉。

我们且见花开动如舞蹈,而事实上必有天地神力,要么东风,要么深根。

我们且见镜中今天的自己,而事实上那所有的风尘都来自昨天,镜中的你和花都是昨天赐予。你是昨天的你。明天的你在哪里?在今天。明天的你是安静甚至虚无,今天的你必然饶有生机。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朴素是一切的本源,今人在繁华的花树下想象花落。可见哲学源于眼界的短视,心胸的狭小。多年以后,我们才记得寻找象外之象。觅而不得是其次,觅的萌芽诚为可贵。

登山的真谛是山腰,是曲折幽深,是树色鸟鸣,携带着这些挨步至山颠,那是一个真你。没有经历苦痛的攀登,山颠展现给你的或是空幻。

人生也是如此,创造从来都是从脚下的第一步开始,一个脚步就是一段美好的行程。卧榻之上,空流过多少美好和繁华,回头再望,生命的田野一片荒芜。老子说,想要收获,先埋种子。暂且这样肤浅的理解,真理不会眷顾平坦,神明永远伴随在苦难身旁。

十一

想要收获,先埋种子。

埋,意味着种因,也意味着屈辱,意味着放手。这里不是下种,下种是有求于土地,埋种则无视于秋果满园。当人们争先恐后的时候,我自岿然不动。老子李耳真有神气,启迪了庄子的养生主啊。

也许,他看惯被埋,看惯被了让人绝望的世界的狰狞面孔。别人唯恐避之而不及,他如对此如红尘落面。

他能拂去尘垢,然后自然而然。自然而然,自己是怎样就是怎样。找到自我的感觉有多好,而且如此长久,像一座山,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幸福,幸福的根植于沧桑了的心。这颗心囊括了一个纷乱的世界。

这座山的长久,因为根基牢固;这棵树的高歌,因为明晓根的黑暗与散曲。

十二

我们一直把艺术视为花朵一样的美好,它可以折射哲学的甚至连通宇宙。不错,真正的艺术就是哲学的枝叶和花。

愚以为,艺术的第二名称是节奏。音乐之美在抑扬顿挫,书法之美在跌宕呼应,文章之美如苏东坡不喜平之言,欧阳子又有物不得其平则鸣的论述。这里又回到了动与静上来了,艺术的探究如果深諳动静行藏之道,则大道通明,其法其术,其势则为蘖枝而已。

动与静,蕴含自然之气。

十三

西方有一个人说: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

相对而言,诗人多的是乡愁,但是寻找归途的时候,这种郁积已久的愁多消散浸泡于满江落月的缥缈中了。中国人有太多的求之不得的事情,而面对诗人,多是被兴观群怨里的群怨了去,这里自然分散了注意力,被更凄惨的历史典故等而下之了。

哲学比较执拗,比较穷理尽性,它也是行至水穷之地,终究要望眼欲穿而回头。哲学要的是通达和彼岸。诗歌是借白露为霜消解心中的白雾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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