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蹲在厨房擦锅,铝锅底的黑垢沾了指甲,蹭在白瓷砖上一道印子。这锅是母亲传下来的,锅底鼓着个小包,是当年煤炉烧得太旺烫的——母亲活着时,用它熬过治心口痛的艾草根,也煮过邻居家孩子满月的红鸡蛋。现在锅里炖着鳙鱼头,川芎和白芷的辛味钻出来,混着鱼脑髓的腥气,飘到阳台,缠在她晾的蓝布衫上。
她今年满六十,刚从社区图书馆退下来。最后一天整理书架,把那本翻烂页的《唐诗选》塞回第三层,管理员小吴抱着她的搪瓷杯追出来:“林姨,下周来下棋啊,老张总念叨你少了个对手。” 林晚照应着,走出门却觉得手空——十五年了,每天摸着凉冰冰的书页,听着翻书的沙沙声,日子像泡在温水里,没滋味,也没盼头。直到晓曼来借钱,这温水突然就烫了心。
晓曼是大哥家的小女儿,小时候总扎着俩羊角辫,跟在她屁股后面喊“晚照姑”,她总从口袋里摸出块水果糖,塞给孩子。那天晓曼来,穿了件新买的粉外套,红着眼圈说要开美甲店,差两万块。林晚照的存折里就三万块,是省了半年退休金攒的——去年冬天暖气漏了,她裹着两层棉被,膝盖冻得发疼,本想开春换台新的。可架不住晓曼拉着她的手晃:“姑,等我赚了钱,带你去杭州看西湖。” 她心一软,把钱递了过去。
没成想半个月后,在商场的化妆品柜台撞见晓曼。姑娘背着个亮闪闪的包,正让柜姐给她试口红,看见林晚照,脸一下白了,支支吾吾说“店还在装修”。林晚照问起钱,晓曼突然翻了脸:“不就两万块吗?我又不是不还!” 转身就走,晚上再发微信,红叹号跳出来——被拉黑了。
她去找大哥大嫂,大嫂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瓜子壳吐得满茶几都是。听她说完,大嫂往椅背上一靠,指甲涂得通红:“晚照啊,你一个人过,退休金花不完,帮衬下侄女怎么了?年轻人爱漂亮,买个包算什么?” 大哥蹲在门口抽烟,烟蒂扔了一地,憋了半天说:“一家人,别太计较。” 林晚照没说话,走出门时,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爬。
第二天头就痛起来了。低头择菜时眼前发黑,做饭忘了放盐,吃止痛药也不管用。楼下赵奶奶看见她揉太阳穴,拉着她说:“去老街找周老头,他有个方子,川芎白芷炖鳙鱼头,我年轻时气出来的头痛,喝三副就好。”
林晚照揣着两千块去了中药铺。周老头戴着老花镜,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半天说:“气堵在头里了,川芎通窍,白芷散寒,鳙鱼头得要三斤以上的,脑髓足,能把药效领进去。” 他包药时动作慢,牛皮纸折了三层,还叮嘱:“炖的时候别盖紧盖子,让气透透,不然腥气散不了。”
买鱼头时,鱼摊老板挥着刀“啪”地剁开,鱼脑髓像嫩豆腐似的流出来:“大姐,这鱼头熬汤最补,我给你多留块鱼鳃肉,香!” 她抱着鱼头回家,路过街角的旧书摊,一本《老年生活指南》摊在上面,封面是个老太太在浇花。摊主说五块钱,她摸了摸口袋,把刚找零的硬币递过去——翻开第一页,有人用铅笔写了行字:“日子再难,也得有点甜。”
那天晚上,她把鱼头洗干净,和川芎、白芷一起放进锅里。火开得小,汤慢慢变奶白,药香飘满了小屋。她盛了一碗,趁热喝下去,辛味裹着鲜,暖得胃里舒服多了。喝完坐在桌边,翻出存折——还剩八千块。她想起大嫂的话,想起晓曼的包,突然在存折背面写:70岁前,攒够能换暖气、能随便买糖的钱。
她开始熬卤味。赵奶奶说“卤味本钱小,小区里老人都爱吃”。每天凌晨四点,她就裹着母亲的旧棉袄去菜市场,挑最便宜的鸡爪——要那种指甲短的,省得剪。在阳台支个小炉子,八角、桂皮扔进去,卤汁熬得冒泡,香味飘到楼下,邻居张阿姨敲开门:“晚照,你熬什么呢?我家孙子闻着味闹着要吃。”
第一次出摊在小区门口的便民点,她把卤味装在玻璃罐里,罐口系着红绳。刚卖出两份,城管的电动车就“嘀嘀”来了,她慌得把罐子里的鸡爪往兜里塞,卤汁洒了一裤腿,黏糊糊的。回到家,她坐在地上哭,看着罐子里剩下的卤味,觉得自己太傻——六十岁的人了,还折腾这个。
可第二天早上,张阿姨敲门,手里拎着个竹篮:“我跟市场管理员说了,给你留了个角落的摊位,没人赶。” 还帮她在小区群里发了消息:“林姨的卤味干净,放了安神的合欢花,老人孩子都能吃。” 慢慢的,来买的人多了——三楼的王爷爷总买半斤鸡爪,说“吃着不齁,夜里能睡踏实”;隔壁的小媳妇来买鸭翅,说“我婆婆吃了,不跟我拌嘴了”。
有天熬卤味时,晓曼突然来了。穿得没以前光鲜,头发乱蓬蓬的,看见她就哭:“姑,催债的找上门了,我爸妈不管我。” 林晚照没让她进门,站在门口说:“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在卤味摊帮忙,管吃管住,每月给你三千,扣一千还我,剩下的你自己攒着。” 晓曼愣了愣,点了点头。
晓曼刚开始干活笨手笨脚,剪鸡爪剪到手指,熬卤汁忘了关火。林晚照没骂她,只是把母亲的锅指给她看:“这锅烧过糊,也煮过甜汤,日子就像这锅,不能总盯着糊的地方。” 慢慢的,晓曼学会了熬卤味,脸上的戾气少了,会笑着跟顾客说“多给您装块姜,驱寒”。
年底时,林晚照的卤味摊攒了五万块。她给家里换了新暖气,冬天再也不用裹两层棉被。有天炖鱼头时,晓曼帮她看火,突然说:“姑,等我攒够钱,也开个小摊子,卖你教我的卤味。” 林晚照笑着点头,往锅里加了块冰糖——汤里的药香,好像更甜了。
开春时,她在市场租了个小门面,把母亲的锅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老周头来买卤味,看见锅就笑:“这锅还在用啊?当年炖鱼头,现在熬卤味,真是个好东西。” 林晚照给她装了半斤鸭翅:“周叔,您尝尝,加了您说的白芷,不腥。”
傍晚打烊,她煮了锅鱼头汤,坐在店里慢慢喝。窗外的月亮照进来,落在锅上,镀了层银。她想起刚退休时的空落落,想起头痛时的难受,突然觉得,日子就像这锅汤,刚开始是苦的,熬着熬着,就有了甜。
锁上门往家走,风里带着春天的暖意。她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块水果糖——是早上买东西时老板送的。剥开糖纸,甜丝丝的味在嘴里散开,她想起母亲当年给她糖的样子,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原来啊,人间的甜,从来不是一下子来的,是像这锅鱼头药汤一样,慢慢熬,慢慢等,熬走了苦,就剩下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