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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月,毒辣的太阳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不教一丝风透进去。蝉扯着嗓子鸣叫,嘹亮的声音刺破天际。明晃晃的日光像面大火镜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一条条蜿蜒的泥巴路咧着黑乎乎的大口子狰狞地笑,只有路旁歪歪扭扭的树用微薄的绿茵抵挡着火热的日头,然而一会儿就蜷缩的叶子宣告着螳臂当车的失败结果。
麻子老六就是这时候踏回故土的,提着一只红皮箱,板正的的确良衬衫扎进笔挺的西装裤里,蹬着一双黝黑发亮的皮鞋。
锃亮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朝后面,细细的金丝眼镜挂在瘦长的脸上,白净面皮显得人越发斯文。与路上扛着锄头戴着草帽,晒得黑不溜秋的村民显得格格不入,引得众人纷纷看着他。
“呦,我就说眼熟,这不王家老六吗?”刘大婶背着背箩仔细盯了一会,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位斯文的男青年。
“麻子老六回来了?是为你妈这事儿吧!”和刘大婶一同的三孃拔高嗓音侧着耳朵问男青年。
“害,是是,刘婶,我是国昌。”
是啦,麻子老六原先不叫这个名的,他有个亮堂堂的名字——王国昌!“张三李四王麻子”,他在家中排行老六,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他“麻子老六”了。
国家昌盛富强,多好的名字哇!他不懂大家为何总是喊那个令他讨厌的绰号,这么多年了仍一如既往,便不由地蹙起了眉头。
“三孃,哎对对对,为我妈回来的。”但他仍躬着身毕恭毕敬地回答。
“哎,你妈真是个大好人,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个大学生,怎么就……”刘大婶摇头叹息,“好孩子,快回去看看吧,哈。”
王家总共六个孩子,四个女儿,两个儿子,王国昌是最小的孩子。他是村子里屈指可数的大学生,在离家天来远的上海上大学,是他那一届唯一一个大学生,在政府的帮扶下上的大学。
他妈病倒好几年了,身体每况日下,前几个月收到信息,老妈子不行了,吊着最后一口气等着见小儿子最后一面。老爷子死的早,都靠老妈子辛辛苦苦拉扯着孩子长大,可怜的王妈妈甚至没见过几次油荤就燃尽了自己。
王国昌就是为见他那可怜的老妈妈火急火燎赶回来的,顶着酷热的太阳急匆匆往家里赶,汗都顾不上揩一把。
还没踏进家门,他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不由头皮发麻,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哎呀我的妈呀,你怎么那么惨呀……”
“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呀,你怎么舍得离我们而去呀。”
“我的好妈妈呀,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儿女不孝呀,没给过一天好日子。”
王家院子里堆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王家姊妹的哭丧声穿过密匝匝的人群毫无防备地砸进了王国昌的耳朵里,他木讷地踏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家走。
“哎呀,麻子老六回来了!”不知人群中是谁高喊一声,众人齐刷刷转身看着他,一双双火热的眼睛几乎要将王国昌焚烧。
他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家族里的亲戚推着、拽着、扯着给送到母亲面前的。母亲生前从未穿过光鲜的衣服,不曾想头一次见竟然是穿着寿衣合眼躺在棺材里。
老妈子最终没能撑到他回来,大家告诉他老母亲到死都一直盯着门念叨着他的名字“国昌~国昌啊,国昌怎么还不回来。”
王国昌止不住地颤栗,噗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喉咙如鱼刺卡住一般又痛又紧,硬生生憋不出一句话,掉不下一滴眼泪。
四个姐姐说他没良心一滴眼泪都不流,大哥大嫂说他白眼狼,指着他质问母亲白偏心他,众人七嘴八舌让他说两句感人肺腑的话,他一动不动地跪着,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定棺的那一刻,棺材盖子一点一点盖过母亲的身体,当脸被厚厚的棺材盖完全遮起来,锤子砸在第一颗钉子上时,王国昌终于掉下了第一滴眼泪。
泪水像泄闸的洪水喷涌而出,一串一串地拍在棺材盖上,这会所有人过来拉住了他,说泪水掉在棺材上晦气,成心跟老母亲过不去,死了还不让她安生。
王妈妈才下葬,院里青松搭的灵棚都还没完全撤下去,大哥与王国昌商量起了分家问题。
“老六啊,这下老人都没了,这田地嘛,总得分一下你说是吧。”王大哥一边咕咚咕咚地抽着水烟筒一边哑着嗓子试探。
“我昨天听说要给你分配去县里啥单位,这分配了单位嘛,你就吃住不愁了,我和你大嫂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这房子田地是不是我们得多点。”
“老六啊,不是我说,当时就让你回来,呦,你个白眼狼不回来,非得老母亲拖走了才回来,吃喝拉撒那可是我们管着,你这一回来就要房要地可没良心!”王大嫂抱着孩子阴阳怪气地说着尖酸话。
夫妻俩一唱一和,王国昌还没蹦一个字就被大嫂噼里啪啦的话堵回去了。最后,大哥大嫂如愿以偿地分到了所有田地,王国昌要了原先老母亲住的老屋。
王国昌自此在老屋安家起来,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如同村民说的去了县里的单位,而是留在了村子里的学校任教,仍然住在母亲的老屋里。
(二)
虽说比不得县城,但是拿着工资的他仍然是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羡慕的对象,且看他一天悠哉悠哉,衣着光鲜整洁,少不免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这谈着谈着就变了味!
王国昌到底吃过墨水,从头到脚都一股文邹邹味道,上课时倒也多了几分威严,学生都怕他一丝不苟的严肃模样。只不过究竟是小孩子,堂下总爱打听老师八卦。偏巧这日八卦被王国昌逮了个正着。
“我听大人们说,王老师他妈得病他死活不回来,要入赘他那个上海相好的呢,老母亲丢给大哥大嫂服侍,读书还是大哥大嫂资助。”
王国昌气得对着学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学生赤红着脸大气不敢出。什么入赘!什么资助!王国昌气的火冒三丈。难怪最近村民见了他总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倒也不傻,脑袋一转就知道是谁说的。晌午时分,王国昌便一路杀到了大哥家讨个说法。憋红了脸卯足了劲却说不出一句硬话,只是颤巍巍问大哥大嫂:
“什么入赘,什么资助!是不是你们说的?我……我,我什么时候用你们的钱了!过分了!”
“呸!死白眼狼!”
“你老母亲得病让你回来照顾,你不来,吃喝拉撒不得我管着,你面份上该做的都我们做了,没给你清清楚楚算账,那是老娘有情有义,你还有脸上门!”
王大嫂双手叉着腰,骂得眉飞色舞,就没差一口唾沫星子怼王国昌脸上了。
“你……你,泼妇!”这是他骂出声音最大最狠的一句了。
“老六!过分了昂!妈生病了那可是你大嫂端屎端尿地服侍着,你可一份力都没出!”
“我钱呢?我钱呢!我寄回来让妈去医院的钱呢!你到底有没有送去医院!”王国昌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吼。
“你有种!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书读狗肚子里去了,你那点钱够干啥,老人可是我们管着的,你回来我们没管你要钱那都是仁至义尽!”王大哥就差没把手指头戳在王国昌脸上了。
吵架声越来越大,引得左邻右舍纷纷出来围观,热心肠的村民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便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意欲出口调节。
“哦呦,兄弟俩吵啥呀,骨头断了还连着筋呢!老母亲都去了,可让她安歇点吧!”
“上赶着做人家的上门女婿能有啥志气,他妈他都不要他还有志气。”王大嫂尖厉的嗓音环绕着小院,里里外外的村民听得清清楚楚。
“胡说八道!”
“我的钱呢?!我算过了,够送去县医院了,为什么不去!”王国昌抖着身体说道。
“你要算我可跟你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老妈子统共俩儿子,衣食住行那可是我家出钱,屙屎撒尿我管着。你那面份可都在我这儿,你要算那你可得把你那面份的钱给找补回来!”
“我明明,我明明……”王国昌捏着拳头兀自说着,随即放开了拳头。“我没入赘,我没嫌弃我妈!”
只铿锵有力地说完这句话,王国昌便轻飘飘地穿过人群,失魂落魄地往老屋走去了。
人们仿佛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便意犹未尽地四散开来,说笑着各自回家了。王大嫂还站在走廊上指着骂骂咧咧个不停,王大哥不耐烦地数落着她,夫妻俩也拉扯着进屋了。
自此之后,王国昌再也没踏进过大哥大嫂家,经此一“账”,王国昌按账单给大哥大嫂“面份钱”。没多久,“面份钱”便还的清清楚楚了,从此两家更是井水不犯河水,经过屋门都要岔着走。
(三)
渐渐地,王国昌也逐渐阔绰起来,把老屋翻整得焕然一新。他家临路,拉开窗帘通风时,便可以将里面窥得明明白白。
墙壁刷的粉白,整洁的橱柜塞着七零八落的书本。宽敞的书桌上纸笔码得整齐。中间大大的圆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放置着精致的茶壶,时兴的录音机。
庄稼人走过这间屋子少不免扭着头看几眼,夸耀几句“豁哟,还是这麻子老六会过日子!”小孩子最爱偷偷去他家窗下看这间精致的屋子,在屋前过家家,幻想着以后也住一间这样精致的屋子。
但是他们从来不在不苟言笑的王老师面前表达过一丝情绪。孩子们一窥到他的影子便脚底抹油搬逃之夭夭。和王国昌朝夕相对的的只有这间精致的屋子。
他倾尽全力地把知识倒出来给他的学生。看着一个个懵懵懂懂的娃娃,他只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他们看看,多么炽热!多么鲜活!
可是,他的学生与他总隔着一层玻璃,对于这个从上海回来的大学生,他们的父母连同他们无一不对他钦佩,可这因钦佩连接起来的关系好像一条松散的铁链子——已然不牢固,扯又扯不断。
王国昌愁啊!怎么这些娃娃对他恭敬得很,功课上却始终不见起色。他决定挨家挨户家访。于是从中街走到北街,从北街走到公山,从大寨走到小寨,一家一家的去考察个明明白白!
家访完毕,村民们是又稀奇又烦恼,炸开了锅般叽叽喳喳讨论。
“这麻子老六,一天天的真是烦人,竟然不给娃娃去收麦子。”
“就是呦,能读成器的干啥都成器,不成器的咋都没用!”
“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人,哪听得懂他那些之乎者也。喊他个麻子老六,他还不得行,板着个脸呢哈哈。”
“啊呦,教书那可自然没得说的,就是这也管那也管,拘束着娃娃,哪个娃娃不怕他。”
“读书人到底是要比我们这些大老粗讲究些,也天真些,哪里懂得庄稼人的苦。”
“哈,可不,听说要来,怕他嫌弃。翻出了舍不得的茶叶,让娃娃给烧着水泡呢。”
“读书当然支持,不下地可不行!那么多活计,咱这村怕没几个有他那命!”
……
显而易见,这层玻璃始终没有打碎。王国昌纳闷:村民们把屋子里整理得干干净净,用铜罐烧水给他泡茶,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村民毕恭毕敬地坐着,他问一句答一句,问一句答一句……含糊其辞地应付着,根本得不到实质性的回答。
他颓唐地往回走,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在灰压压的广袤天地里渐行渐远……
(四)
第二天,朴实的娃娃把王老师落在家里的笔还给了他。却见平常严肃的王老师竟然和他开玩笑,不由得瞪大了圆溜溜的大眼睛——豁!这还是那个拉着长脸的王老师吗?
娃娃们感觉到他们的王老师不那么严肃了,便也大着胆子跟他攀谈起来,渐渐地甚至敢和他开玩笑。娃娃们又回家说些王老师的“好玩处”。
家长们听了,仿佛听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田间劳作时偶然谈起这件事,乡亲们都说他转性了。再次见他时,更加好奇地打量着他,倒要看看他转了个什么性?
“嘿呦,我脸上真有麻子不成,一直盯着我看,可要把我看害羞了。”王国昌笑着回那些打量着他的村民。
嘿,这太阳可真是打西边出来啦!这下倒是村民们不好意思了,笑着跟他打哈哈,便灰溜溜走了。
所谓农家少闲月,一到周末,一群群活泼的娃娃们便要充当劳动力跟着父母下地干活。村民们的田地一块挨着一块,大人和大人说话,小孩和小孩玩耍。累了就到河边摘花摘草,抓鱼摸虾。
是日秋高气爽,娃娃们如同往日一样累了到河坝草丛上抓蚂蚱,却不曾想竟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豁,是王老师!便立刻做欲逃跑,不料却是先被王老师给叫住了:
“你们功课咋样了?”
“老师,最近收谷子,在给我爹妈割谷子呢,没法子写呀。”孩子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无妨无妨。”王老师笑着摆摆手,便挽挽裤腿作势往草地上坐。孩子们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挤不出一个字。
随后,便见他捡了棍子在土地上画了起来——竟是书本上的知识。原来这红土地还有黑板的功效哩!孩子们新奇地围了上去,不久王老师便被团团围在了中间……
“好了,现在都会了吧,回去好好儿写,交作业别再乱填了……”王老师背着手踏着步子悠悠地消失在河岸的尽头。
自此,田野间便经常游荡着王老师的身影,田埂边,河坝上,林谷间,荒地里,从课本上的古诗算术到课本外的三皇五帝,一根树枝的传奇传遍千家万户。
然而声名远扬的不是“王国昌”,而是“麻子老六”。王国昌也渐渐欣然接受别人喊他“麻子老六”大家好像都忘了“王国昌”这个亮堂堂的名字,甚至王国昌好像也忘了,这个名字就这么皱巴巴地被压在了桌子角,锁在了时光的柜橱里……
(五)
窗外风景又换了几番,麻子老六也不再是那个清瘦的白面书生模样了,时光带走他的羞涩和古板,给予了他从容和平庸。
日子像湖里的水一般,只偶尔微微漾起縠波,顷刻又缓缓平下去。如果说生活中的百般琐碎是那些縠波,那么李姝珍的出现便是那湖中一圈一圈迟迟散不下去的漩涡。
李姝珍是老校长的女儿,原先是在县城教书的,现在不知怎地又回村子里教书来了。姝珍姝珍,人如其名,长得端庄漂亮。身材高挑纤细,脸颊素净洁白,水润的大眼睛总是笑盈盈的,扎着两条又黑又长的麻花辫,经常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姝珍整个人都随着裙摆扬进了麻子老六心里,也扬进了村子里其他男青年心里。
张国庆是村里煤老板张寿生的儿子,长得马马虎虎,高大魁梧些,却是个不入流的主儿。仗着老爹的势,整日里游手好闲,称王称霸。他也对漂亮娴静的姝珍十分钟情,整日里去老校长家献殷勤,还让老爹出面给他说亲,奈何姝珍冷傲,对他爱答不理,姝珍的无视却没换来张国庆的知难而退,反而死皮赖脸地纠缠不清。
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张国庆认定了原因就出在麻子老六那儿——姝珍和他说话时总是笑盈盈的,呸!不就个装腔作势的穷酸书生,还能跟我抢不成?迟早给他点颜色瞧瞧。
这边麻子老六和姝珍也越走越近,到底都是文化人,共同话题也多些。姝珍的出现仿佛唤醒了压在麻子老六内心深处的一粒无名种子,他好像又变回了最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白面书生。他又开始一丝不苟地打理头发,一丝不苟地穿衣,一丝不苟地谈吐……
张国庆有钱,长得不赖,高大魁梧,油嘴滑舌甜言蜜语。麻子老六长得比张国庆好,学识更不必说,但是比他穷困瘦弱些,嘴上功夫也比不得。村民们宛如看电视剧般八卦好奇着这女主角会选择谁。
当然站麻子老六的是大多数,模样好,有学问,两个有学问的人最般配不过;也有人站张国庆,家底殷实,嘴皮子溜,那可说不准呢。
张国庆天天往李家献殷勤说好听话,送礼那是一个豪迈。麻子老六就天天给姝珍写信,铿锵有力的字里却蕴藏着满满当当的柔情。两人谁不让谁,用自己的方式争得热火朝天,可把一群吃瓜的村民给看乐乎了。
再说姝珍这边却是一派平静,像是矗立得笔直的树,既没被张国庆的甜言蜜语和财大气粗打动,也没有沉溺于麻子老六的柔情水里。这可更让村民激动了:这姝珍丫头究竟亲睐哪一个?
这场争夺战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对于两人评价的拉锯战也是扯得火热。村民们对张国庆平日里霸道的性格也是颇有微词,对于这场拉锯战,麻子老六本该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却突然画风一转,又纷纷倒戈。
不知哪村哪寨何人说是亲戚与麻子老六在一处上学,这姝珍与麻子老六的老相好相似极了,且麻子老六最好攀富贵,最爱做入赘吃软饭这种事。连妈都不回来见一眼,果真是读书多是负心人。
八卦是这个世界上最透风的秘密,且如同二月的风一般强劲,所到之处只要有一粒种子,便能串连得遍地丛生。这下倒是又说张国庆好了,就是个纨绔子弟插科打诨,虽说霸道粗糙些但人财大气粗,犯不着图写啥,心性反而单纯些。
这场风越刮越猛,多少陈年旧事又被翻新出来一一说过。说他攀贵而不顾忠孝,说他日子好过前的呆板,日子好过后悠哉悠哉的炫耀,说他教书扯东扯西卖弄知识,又说回他入赘……如此循环往复,循环往复……
这场风好像独独没刮到姝珍和麻子老六面前。他们仍然会交流学问上的东西,麻子老六也仍然“扯东扯西”地“卖弄着学问。”除了他不再写信了,日子仍旧平静得像一池水,可这池水却蓄着并不平静的能量,这场战争可还没输赢呢!可平静的表面又仿佛宣告着一切无果而终。好像是火车歪离了轨道,却又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速度平静行驶。
(六)
转眼又一冬。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冽一些,冷风呼呼地吹着大地,硬生生吹得大地龟裂;吹得太阳藏匿起来;吹得树叶片甲不留;吹得花草凋零,蜷成皱巴巴的干草残花;吹得天地间茫茫一片,徒留寒鸦哑雀。锋利的北风裹走了所剩无几的热气和湿润,其癫狂的笑声在村庄上空盘旋,枯河冷井瑟缩地颤栗着。
“啊!”一声几近破音的尖锐的声音敲碎了村庄清早的冷寂与宁静。天才蒙蒙有点亮光,村民们从梦中惊醒——哪个龟孙大早上鬼叫!
众人赶到时,陈家孙子早已瘫软在地,裤子都没来得及拉上。他早上迷迷糊糊间起来撒尿,到大树地下刚解开裤子撒得畅快,忽然感觉头顶被啥玩意儿轻轻点了一下,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大树上竟吊着一具尸体!他吓得瘫坐在地,蒙着眼睛再不敢看那树一眼。
直到村民们陆陆续续赶到时才在乡亲们怀抱里睁开眼睛——只见那尸体如同细脚伶仃的瘦柴绑在树上在北风中“吱呀吱呀~”荡来荡去……
竟然是麻子老六!他有啥想不开的!又不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大干!
村民们把他放了下来,旋即淌出了热泪,年纪轻轻事业有成的有啥想不通的呦?随后便通知了麻子老六家里人为他收尸。
几年没联系的大哥大嫂心情复杂地来给他收尸,水火不相容的大哥大嫂一言不发,却也流了几滴泪,不过一会儿就风干了,沉默着给搬回了家。
麻子老六尸骨未寒,惨白着脸躺在棺材里,这里原先躺着的是他老母亲。村民围满了院子,商量着该怎么办,老道一点的的人说他年轻,又是自尽身亡,绝对不能葬在祖坟山上,肯定会化作厉鬼为祸村庄,要请道士好好做法一番。
麻子老六是伴随着一声声嘈杂的唢呐和诵经声下葬的。纸钱在灰鸦鸦的寂空中洋洋洒洒,人们跷着脚眺望远方声势浩大的葬礼。不知谁说了句“麻子老六真是自己自尽的吗,不会是别人弄的吧?”这个别人不言而喻。
自从麻子老六死了,就再也没见过张国庆了,有人说是他争夺不过暗起杀心,给人杀了挂在极具代表性的村中这棵大树这里示威呢!也有人说是李校长退休时带着李姝珍一起走了,麻子老六一时伤心想不开自尽的!还有人说看到李姝珍和麻子老六在河边谈话了,麻子老六表情凝重,肯定是被拒绝了想不通才这样了……
墓碑就在一言一语中竖起来了,孤零零的墓碑上刻着醒目的“王国昌”三个大字,孤独地朝着夕阳下坠的方向,冬天的第一缕阳光将这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圈在怀中,仿佛母亲抱着她的儿子。
一封署着“王国昌”收的信来得却是不合时宜,村民们愣了会儿才从久远的回忆中搜索出来:豁,麻子老六啊!哎,人都没了,随后这封信被带到那块刻着“王国昌”的墓碑前焚烧了,信上““王国昌”三个字渐渐消散在火海中,墓碑上的名字陌生得好像从远处而来的客人。
李姝珍再也没回来过,张国庆也再也没回来过,只是关于麻子老六死亡的谜因却还偶尔飘荡在村子中,到如今已有几十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