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前几天,接到母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她想把老屋租出去。我闻之一愣,却也理解,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她一个人住在老屋会害怕,每次看着客厅中央摆放的遗像,心里总觉得不安生,有时严重了会整宿的失眠。不知是因为母亲深信佛教的前世今生,因果轮回的缘故,还是日渐年迈的她,独自留守在这座空旷的宅子里,太多的记忆盘旋在脑海中,以至于会出现今夕和往昔的恍惚,而难以承受那猛烈袭来的孤独感。无论何故,关于母亲租房一事,我唯有同意。

   母亲搬离了老屋,住进了大姐家。在母亲将老宅出租前,我曾企图做最后的挽留,让母亲将老宅空着。这样,我回去总能在熟悉的地方找到那种归属感,不至于从一个陌生的家回到另一个陌生的家里。而母亲念想时,也能回去看看。母亲却答复我我,屋子空着就没生气了,租给别人住,好歹还有些生机。

   母亲与父亲是由媒人介绍认识,经双方父母同意,就此缔结一纸婚约。那时,家境还算尚可,爷爷在村里谋了一份公职,父亲在附近的煤矿工作,两人的收入维系家中的吃穿用度且有盈余。“只可惜你爷爷是一个存不了钱的人,有多少花多少。”母亲每每回忆,总是要抱怨几句。

   母亲本以为就此相夫教子,安度此生之时。爷爷却不幸去世了,老实木讷的父亲则成了家中的顶梁柱,父亲本就不擅长养家糊口,又遇上单位效益不好,工资有减无增,一家人的生活日渐拮据。

   母亲刚嫁过来的时候,全家住在四间瓦房中,随着大姐的出生,瓦房的空间日益捉襟见肘。此时,周围的邻居也大都纷纷盖上二层小楼,将那几间瓦房围在中央。空心砖搭建的房子本就简陋,加之年久失修,一遇上暴雨天气,屋外大雨如注,屋内小雨淅沥,地面上摆满了用来接水的锅碗瓢盆。一次暴雨来袭,雨势有急又猛,父亲在单位上班,母亲则抱着大姐蜷缩在屋内的角落避雨,那座小屋像一叶孤舟般,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

后来,邻居过来敲门,对母亲说:“大嫂子,带着孩子去我家避避雨吧。万一屋顶塌下来就麻烦了。”母亲连忙道谢,抱起大姐就过去了。时隔多年,母亲每每回忆起,总会提及当时的害怕,感慨邻居的好心。而少不更事的我每次听母亲讲起,只将其当做是苦难岁月中的一个故事而已,理所当然。

   那件事犹如导火索,就此坚定了母亲盖楼房的信念。在家里经济不足以支付盖楼所需费用的条件下,母亲尽其所能,她让舅舅联系熟人拉来石料,自己找施工队一遍又一遍的讨价还价,在路边看见可用的材料,就拖回来备用,屋前的一块空地上摆放了各种砖瓦木头。待我读书时,当初所剩余的材料依旧伫立在那里。

   房子建成封顶的那天,母亲忙前忙后,四处查看,生怕房子存在什么问题。建成的老屋是一栋二层小楼,坐北朝南,黑瓦白墙,屋前有一片空旷的水泥空地,平日里零星地散养着几只家禽,农忙之时则晾晒稻谷。屋子西侧有一口古井,每逢傍晚,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要到这口井里打水,在古井旁边,有一颗大树,枝叶茂盛,每逢夏天,总会有人在这消暑纳凉,实在热了,从井里打上水,喝上一口,从心底透着一股凉爽。那是老屋最为辉煌的时候,人来人往,生机盎然。

待我上中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我们村要征迁。那时候,征迁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除了能住上小区式的楼房,多出来的面积还会按一定的价格折算成补偿款。于是,那会儿在村里掀起了一股建房热,原本的空地全部被一栋栋楼房所取代,公共空间被挤压的消失殆尽,而我的的童年也落得无处安放。

母亲看着大家纷纷建楼,心里也难免盘算起来。尽管家里不算富裕,家人也提出反对,但建楼的想法深深的扎根在母亲心里。当她提及这个念想时,有人当面对她说,你简直疯了,你儿子还在读书,以后还要成家立业,你总得为他做些准备。这番话一针见血的扎进了母亲最为脆弱的神经,她害怕因为她的任何一个决定而耽误我的前程,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母亲很慎重的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你看着办就好。

最终,母亲还是选择建楼,她以一种固执而又决绝的方式,将自己坚忍和不屈垒砌成这座老屋,只要老屋还在,她便始终站立在这片土地上。她拿出家中全部积蓄,再像建老宅那般的东拼西凑,筹借资金。新楼建造的很快,半年之后,在母亲的期待下,屋前的空地也变成了一栋二层新楼。之后,母亲用三年的时间才还清建屋的借贷,那三年,还钱是母亲干活的主要动力之一。

新屋封顶是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了我的,当我放假回家时,远远地便看见母亲坐在屋前,她身后的楼房就像几何拼图般,不同的组成部分在不同的时间由母亲一块块的给它拼接而成,她是撑起这座楼房的砥柱。坐在屋前,母亲看着我,笑得很开心。母亲常说,她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养育我们姐弟三人,以及盖起了这座老屋。

老屋的落寞始于我读大学之际,那时姐姐们已经出嫁成家,只有父母二人居住在老屋。母亲身体也已大不如前,早年在外奔波的后遗症在身上逐渐显现,她停留在老屋的时间也就更多。她喜欢在空旷的老屋走走看看,也能记得在老屋的某个角落发生过什么。她最爱去的便是我那人去楼空的房间,闲来无事,一坐便是一上午。当外甥女用她稚嫩的口气向我讲述这一幅场景时,我仿佛看见从母亲眼底流露出的落寞。

父亲突如其来的离去,更是加剧了这份落寞,原本相倚而行的两个人,现在只剩她独自赶路。她常梦见父亲,在梦中,父亲或是讲述着往昔,或是叮嘱着当下。当母亲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窗外仍是黑夜,整个屋子出奇的安静,母亲一个人躺在床上,偶尔自顾自的回应着刚刚梦里的对话,但更多的时候是轻声呢喃着佛号。即便如此,当我们劝她搬至大姐家住时,她总不情愿。

去年,我寻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母亲希望我就此买房安家,而高额的房价便是最大的阻碍。她经常对我说:“这老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迁,拆迁了也就能让你买新房了。”我总是尽可能的给予宽慰,却依旧抹不开母亲心头的愁云。她独自思考许久,最终决定搬离老屋,并将其出租,当通知我时,她已经找好了租客。她将每月的租金存在银行里,备作我以后的购房款,在母亲看来,这是她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我努力的接受日后归家,却不能住在老屋的这个事实。于我来说,老屋承载力我关于家的记忆,将老屋前变成只可看不可住的身外之物,亦或成为拆迁后的一片废墟,这都何其残忍。我将无处寻踪,来印证关于那段岁月的存在,而关乎家的记忆也不能在现实中寻得一丝印证。但,于母亲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饱含幸福的痛苦呢。她要割舍的是她毕生的奋斗,是她关于这个家做的最大的努力,但这个割舍在她看来,却是这座年迈的房子在垂暮之际所拥有的最大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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