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


爷爷走得急。本来身体没有什么毛病的他晚上突然心肌梗塞,到医院两天之后,医生就宣告无力回天了。

病房里挤满了一家子人。爸爸和几个叔伯在一旁商量着后事的处理,我们这些后辈站在病床旁,不发一语。二哥昨晚在医院陪着爷爷,现在的他双眼通红。他是最早从医生那里听到消息的人。两个侄子还比较小,不懂得人间的悲欢离合,依然嘻嘻闹闹的。爷爷就睡在中间那张床上,已经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现在已经完全被盖住了。仔细看,可以发现被子下面并非完全静止。随着爷爷微弱的呼吸,那白色的一团一上一下的。本来以为爷爷已经停止呼吸的我吓了一跳,想喊医生,想问大人。但转念一想,医生都说没办法了,我们能做什么呢。

长辈做好决定了,他们要马上送爷爷回老家。爸爸和伯父,叔叔他们先行租车,带上爷爷,其他人回家收拾细软再出发。决定好之后,伯娘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塞了一个类似红包的东西进去,在爷爷耳边喊,“阿公,我们送你回家好不好,回家啦。”不知道爷爷能不能听见。伯娘也没指望有回应,说完就把被子放下,把爷爷捂得严严实实的。

老家是五百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子,从现在的家开车回去需要五六个小时。二十几年前,许多人从贫穷的西南边陲来到富裕的广东打工,爸爸他们就是那大军中的一员。记事的时候,我是和外婆一起住的。突然有一天爸爸来了,说是接我回家。第一次坐上那种有卧铺的大汽车,那股气味让我胃里直翻腾,吐了好几次。夜里迷糊中睁开眼,窗外波光粼粼,顿时心里发怵,这车可不要掉进河里才好啊。后来还是平安到了家—一间不大不小的简陋铁皮房,就在小河边。妈妈,大哥和二哥都在,我是最后一个爸爸接来广东的。才过了两年,爸爸在不远的一个城镇买了房子,一家人搬了过去,我就在附近小学上学。这一次的房子比原来的铁皮房大多了。一住就是十几年。

爷爷生病之前是住在我家的,房间里的一切都如往常一样,没有人动过。妈妈和小姨几个走进那个房间,把爷爷的衣服拿出来了叠好。妈妈在一条裤子上的口袋里掏出了厚厚的一叠钱,爷爷对半折起来,整整齐齐的。妈妈不解,“存那么多钱干什么啊,自己又不花。”说完,自己红了眼眶。大家收拾完东西,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三辆车塞满了行李,向西出发。

我和妈妈坐的是堂哥的车。上高速之后,风在耳边呼呼地刮,二月的夜冷得吓人。大家赶紧关紧了窗,只留驾驶座那边一点缝隙。堂哥说开夜车容易疲劳,吹一下冷风人就清醒一点。车里只有堂哥在讲话,其他人偶尔回应一下。

“阿玉没有晕车吧。”

“没有。”我说。

“我就说嘛,我这车没味道,不会吐的,放心。”

堂哥又继续问,“阿玉是第一次回家。五嫂,对吧?”

妈妈笑了笑,“是第一次。”

“这得有十几年了吧。”堂哥咋舌。

“96,97年过来的。是有十几年了。”

堂哥的嗓音一下子提高了,“这怎么能行!人不能忘本忘根啊。早该回去看看的。”妈妈没说话。车上安静了下来。没过一会,堂嫂怀里的小侄子呀呀哭了起来。堂哥开始跟堂嫂讨论,是不是饿了,尿了。我坐在窗边看着远处隐约可辨的黢黑山影,心想,真的是十几年了。可是,家是什么?我对他们说的老家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的一些生活片段,但是他们说那不是我的家。一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吧?那在广东这个小镇上的那座房子是家吗?我以为是的。

来到广东之后没多久,爸爸把我们的户口都迁了过来。户口本上写了户籍和籍贯,小时候我不知道区别,但是我知道其中一个地方是很遥远的故乡。每当学校要填有关户籍家庭信息的时候,无论是户籍还是籍贯,我都填的是广东这里。直到有一次,老师告诉我说,籍贯是指出生的地方,跟户籍是不同的。我只得重新填写了另外的地名。写完之后生怕别人看见,遮遮掩掩地交给老师。来到这边之后,我很快就学会了粤语,其实跟家乡话差不了多少。我一直是老师眼中乖巧聪明学习优秀的好学生,我跟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大家都很愿意跟我交朋友。但是从小我就知道我跟他们终究不是一样的。

从前总说回老家看看,最后都因为种种原因搁置。慢慢大家都不怎么提了,爸妈也很少回去。后来爷爷也离开老家,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

车里很安静,大家似乎都睡着了。

早上四点多,我们下了高速。窗外的指路牌一闪而过。车子沿着盘山公路一圈一圈转下来,路边两排树木挺拔,在黎明前依然显出苍翠来。灯光从树顶上泻下来,风吹过,那一片片绿幕中泛起了光,一闪一闪的。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的晚上,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

目的地越来越近。过了一个又一个小山丘,眼前出现了许多稻田,大多已荒废。路越来越窄,很快水泥路不见了,只剩下泥路。车子冲上一个小山坡之后在一颗大树下停下了。大树对面一块低地有一间破旧的瓦房,没有门,唯一的出入口前面还长满了野草,有一小部分已经被踩过。旁边还有砖头隔起来的一小块地方,两面垒起来的砖头有不少已经脱落,几株不知名的小树苗歪歪斜斜地长着。 爸爸他们一行人比我们先到,已经在瓦房里面铺了干草,席地而坐,正中还点了火堆。我在爸爸旁边坐下来,听着他们讨论之后几天的安排。原来爷爷就睡在旁边,草席裹着,杂草和树挡着,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瓦房就是今晚大伙守夜的地方。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显然这房子年久失修了,就靠这些干草怎么过夜啊?

天亮之后,大家开始去打扫祖屋。大树后面下了小山坡就可以看到几间房连在一起,那里是老一辈生活的地方。正门进去之后就是一方天井,右面是两间厨房,面积不大,都是砌的水泥灶台,一旁还堆着木柴。妈妈说那时候爸爸几个兄弟成家之后,每家一个独立厨房。左面是三间房,二楼还有两间。过了天井,穿过走廊就是厅堂,四周还有几间房间。妈妈领着我一直走到最里边,拿出钥匙开了门。

“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妈妈对我说。屋里有两张木板床,其中一张还可以看到退了色的龙凤图案,一个镶有镜子的衣柜,两张木椅子。只有一扇小窗,没有光透进来,阴冷潮湿,空气里一股霉味。我站在门口看了两眼就走开了。

打扫完毕,休息了一会,妈妈就带着我去附近转转。走过菜地,篮球场,小卖部,有破旧的房子,也有两三层的精致小楼房,还有的正在建新房子。有几个小孩在一棵大树下玩耍,小脸脏兮兮的也不顾。一旁有几只鸡旁若无人地踱步,时不时低头啄食物。一路上碰到不少邻居熟人,妈妈和他们打招呼。许多人都看着我问,“这是你女儿吗?长这么大了。”妈妈给我介绍这是某某,那是某某。

晚上,大家拿了被子到爷爷旁边的瓦房。年轻人和小孩全挤在一块,各种闹。有的人许久未见了,有的是第一次见。二哥拿着手机跟一个男子挨在一起,不知道在比划什么东西,有时候就在手机上打字。我观察了一会,猜测那个男子应该是个哑巴。后来从妈妈那得知,那是姑妈的小儿子,生下来就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夜渐深,瓦房里响起了鼾声,还有人在小声交谈。我拥着被子在角落里翻来覆去。我是个很敏感的人,睡觉很浅,一点点声音我也无法入睡。最后妈妈还是让我回去睡觉。我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一抬头,满天繁星。在城市里可没有这样的夜景。我拿着手电筒照着回到祖屋歇息了。

两天之后,家里请来了作法的人。那人穿着黄色长袍,手里拿着铃铛,嘴里念念有词,我们年轻一辈的跟在他后面,绕着爷爷的尸体一圈一圈地转。爷爷的身上盖着白布,头顶的位置摆在一个香炉。我们每人手里捧着一把香,转到香炉那俯身拜一拜,插上几枝香。旁边支起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狭小的空间很快弥漫着烟幕,道士一直念着我听不懂的东西。我一直看着脚下,不敢去看那白布。转了十几圈,道士念完了。长辈招呼道士,讨论后面的安排。

第二天一早大伙就在厨房忙碌起来。听妈妈说,今天外家的亲戚会过来。快到中午的时候,几个舅舅和舅妈挑着担来了,担里放着一些饼干糖果之类的。在祖屋吃了中饭,对着大厅的牌位祭祀完毕,大家准备出发了。爷爷已经入了棺材,道士还是穿着昨天的黄袍,站在棺材前面。我们穿上了孝服,跪在了棺材前,妈妈和伯娘,两个婶婶跪在了最前面。大家磕了头,然后道士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妈妈她们四个人立即放声大哭。过了一会,又磕了一回头,哭声也停止了。伯娘和婶婶的脸上未见悲伤,只有妈妈的眼睛是红的。

有人放了鞭炮,大喊了一声起。爸爸他们几人合力抬起了棺材,大堂哥拿着牌位,我们跟在后面,接着是外家亲戚,他们还是挑着担,没有穿孝服。一行人才走了一会就停下了,前面是下坡路,不好走。每走一段路,就放一串鞭炮,然后大家都跪下来磕头再继续前进。这几天天气格外暖和,太阳高高挂起,一路走着都未见一片阴影。路越来越窄,两边都是稻田,有水牛在吃草。前面不远处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小山丘,他们要把爷爷葬在那里。外家亲戚取来红色的长条布挂在我们肩头,他们不再跟着队伍前行。

到了山头,哥哥们开始挖地,其他人除草,准备祭祀用的东西。旁边有三三两两突起的山坟,看来是不久前建好的,杂草稀疏。这个位置是早已让风水师看过的,很早以前就定了。不远处的山丘上也有这样的山坟。在这里,土葬依然流行。很快坟头就堆起来了,我们插上蜡烛和香,大家按照辈分排成几列磕头。我的手撑在凹凸不平的泥土上,慢慢低下头,闻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泥土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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