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根下的年轮
民国三十七年的春旱,像一张焦黑的网,把渭北平原的庄稼地罩得密不透风。麦穗刚抽齐就蔫了头,玉米秆矮得抵不上膝盖,土路上的浮尘被风一卷,迷得人睁不开眼。三本蹲在自家三分地里,指尖捻着一把发灰的土,指缝间的颗粒簌簌往下掉,就像他心里那些碎成渣的希望。
“三本,别守了,这地是活不成了。”堂哥拴柱扛着锄头走过来,裤脚沾满泥灰,脸上的皱纹比田埂还深,“俺娘说了,再守着就得饿死。”
村里的炊烟越来越稀,每天都有人背着铺盖卷往外走。老人们说,抗战那会,不少乡亲逃到了西安、兰州,还有人一路走到了四川,如今听说在城里都扎下了根,有的开铺子,有的在工厂做工,日子比村里强百倍。这话像一颗火星,落在三本和几个堂兄弟心里,烧得他们夜不能寐。
“走,去西安!”最小的堂弟狗蛋拍着胸脯,“俺叔公当年就是爬火车去的,现在在西安城里当掌柜的,找着他,咱就有活路了。”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三本揣着娘烙的最后两个玉米面饼,把仅有的一件蓝布褂子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补丁摞补丁的包袱里。娘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反复叮嘱:“到了城里,少说话,多干活,别惹事……”三本咬着牙点头,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
一行五个半大后生,沿着铁路线往前走,饿了就啃口干硬的饼子,渴了就喝路边沟里的水,困了就蜷缩在铁路边的草棚里。走了三天,终于等到一列南下的货运火车。他们趁着夜色,像猫一样爬上一节装满煤炭的车厢,黑煤屑钻进鼻子、眼睛,呛得人直咳嗽,可没人敢出声。火车哐当哐当地跑,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们紧紧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到西安,活下去。
旅途的艰险远超想象。有一次,火车在中途停靠,他们被巡道工发现,只能慌慌张张地跳车,狗蛋的膝盖被铁轨蹭掉一块皮,鲜血直流,却咬着牙说不疼。还有一次,他们断了粮,饿了整整一天,最后是三本在路边挖了些野菜,用捡来的罐头盒煮着吃,苦涩的味道至今还留在他的舌尖。
不知走了多少天,当远处出现一片灰蒙蒙的城墙轮廓时,拴柱突然喊起来:“看!那是西安城!”几个人瞬间忘了疲惫,扒着车厢栏杆往外看,那城墙又高又厚,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守护着城里的万家灯火。他们知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地方。
火车进站后,他们悄悄溜下车,顺着城墙根往前走。城墙根下挤满了和他们一样的流浪者,有的搭着简易的棚子,有的直接在墙角铺着稻草睡觉。他们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用铁锹挖了个浅浅的窑洞,铺上捡来的干草,总算有了个安身之所。窑洞矮小潮湿,一到下雨天就漏雨,可三本他们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不用再风餐露宿,不用再担心饿肚子。
日子一天天过,他们靠着打零工糊口,有的去工地搬砖,有的去码头扛货,有的去街上拉人力车。汗水浸透了衣衫,肩膀磨出了厚茧,可他们咬牙坚持着,每天把挣来的钱小心翼翼地攒起来,希望能在城里真正站稳脚跟。
转机出现在建国后。居委会的工作人员挨家挨户登记,把城墙根下的流浪者都造了册。当干部把一本崭新的城镇户口薄递到三本手里时,他的手忍不住发抖。红皮的本子上,印着“西安市”三个字,那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身份——他不再是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是一名城市居民了。
“以后,咱就是西安人了。”三本把户口薄揣在怀里,像揣着一件稀世珍宝,眼眶不由得红了。
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年,西安开始重修古城墙。那些依附在城墙下的窑洞、棚屋,被视作影响市容的“肿瘤”,必须拆除。正当三本他们犯愁以后住哪儿时,政府传来了好消息:所有城墙根下的居民,要么安排进工厂做工,要么搬迁到新建的小区里。
三本被分配到了一家机械厂,成了一名学徒工。第一次穿上蓝色的工装,站在轰鸣的机器旁,他心里既紧张又激动。他学得格外认真,别人下班了,他还留在车间里琢磨,很快就掌握了技术,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
搬进小区那天,三本特意带着妻子和孩子,绕着古城墙走了一圈。城墙已经修缮一新,青砖黛瓦,巍峨壮观。他指着城墙根下曾经挖窑洞的地方,对孩子说:“以前,爹就在那儿住,那时候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安稳的家。”
孩子仰着小脸,好奇地问:“爹,那现在咱们有家了,你还想老家吗?”
三本望着远方,渭北平原的轮廓仿佛就在眼前。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想,咋能不想呢?可西安也是咱的家了。”
城墙根下的窑洞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整洁的街道和高楼大厦。三本从一个逃荒的农民,变成了一名城市工人,他的孩子在城里上学、工作,扎根在了这座曾经让他充满憧憬的城市。
岁月流转,古城墙依然矗立,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变迁,也见证着一个普通农民的进城之路。那些曾经的艰难与困苦,都化作了生命里最珍贵的记忆,像年轮一样,刻在他的心里,也刻在这座城市的历史里。每当夜深人静,三本总会想起当年爬火车的日子,想起城墙根下的窑洞,想起那些一起逃荒的兄弟。他知道,是那段岁月,让他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奋斗,也懂得了,只要心中有希望,哪里都能开出幸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