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琐忆

一清早,被雪后初霁的北京刷屏,纽约却还是艳阳高照的深秋。其实这里已经是最能让我想起北京的美国城市,至少是那个记忆中的北京。秋日的午后,空气中有一种北国特有的清朗通透,凭窗远望,西北部的阿帕拉契亚山余脉连绵不绝,让人恍惚见到了西山。而从纽约城坐火车南下穿越新泽西和宾夕法尼亚,衰草枯杨,暮色四合,一如华北平原上那些荒冷的村庄。

故都也许早已不是想象中的模样,雾霾与房价变成了新的标签,重压之下,人们很难注意到古城的从容不迫,而浸润在生活方式中的点滴温存,也在时光中悄然褪色。前日,新至北京的友人抱怨餐厅水准不及上海,让我推荐几处,一时间竟嗫嚅起来。说什么呢,不在北国凛冽的寒风中早起出门,大概怎么也不能理解一碗多加香菜的炸豆腐汤,一个酥的掉渣的麻酱烧饼是何等的慰藉,而比起食不厌精的南方,北京也的确是易于满足的。至今仍能清楚记得汪曾祺老先生惟妙惟肖的描写,“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

童年的记忆总是裹覆着一层沉静的包浆,味道与人物,都收敛了火气,透出幽润的微光。长安大戏院后面的老川办是吃了十多年的食堂,父亲导师的遗孀陈奶奶就住在附近,每逢年节,父亲都会带我们登门拜访,老人行动不便,午饭往往就是就近解决。川办的招牌菜当然是口水鸡,毛血旺等等,但陈奶奶不能吃辣,鸡汁芋儿和玉米饼就成了每次的必点菜,陈奶奶还要坚持再点一两个辣菜,以照顾母亲和我的口味。更早些时候,附近还有一家富立茶社,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鳕鱼。雪夜中,绵软的芋头和细嫩的鱼肉在舌尖融化,让彼时嗜油嗜辣的我第一次体会到,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意味。后来在粤菜馆子再也没有见过这道菜,美国的鳕鱼无骨无刺,或许很难再复制出那碗如雪的鱼汤。

陈奶奶喜欢花,每次见面,都会送她一束鲜花,而她也会为我准备些小礼物,尤其是考试用的幸运笔,陪伴我度过了十多年的重要考试。还记得小时候梦想做古生物学家,大人们多付之谈笑,跟陈奶奶讲,她却大为支持,颇有点忘年之交的感觉。很久以后才知道陈奶奶是陈梦家先生的家人,新月派诗人的潇洒和考古大家的坚韧,历经浩劫,仍然在后辈身上显现。

小时候因为父母学业的缘故,与不少老先生都有一面或数面之缘,彼时懵懂无知,但后生如我,得窥朗月清风,现在回想,幸甚至哉。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母亲导师处,师大的小红楼中。那时我刚上小学,这里已经来过多次,那一次却有一位戴着小帽的老先生,很面生。母亲的导师聂先生介绍,这是启功先生,我虽小,却也听过启先生的大名,顿时肃然,更想不到的是,聂先生介绍完我的名字,启先生竟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与我郑重握手。小红楼,绿纱窗,窗外婆娑的树影,老先生温润的手掌,故都的风度,在那一刻不再是故纸堆中的传说,而是鲜活如泉。多年后,在纽约,得见赵孟頫《双松平远图》,想起启先生关于这幅画的鉴定曾有一段轶闻,丹青犹在,斯人已远。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晃着脚丫,穿越东交民巷,停在三宝乐门前,买一个奶油牛角的日子还历历在目,而今也日日严妆,在纽约的街头步履匆匆。每日在社交媒体上面对纷繁世界,为升职加薪和体脂比纠结。偶然在下班的人流中驻足,仰望星辰月光,故都的人与事就在这晦暗与喧嚣中倏忽明灭,看了一天代码的眼睛也就会有些酸涩。

不知纽约的雪何时而至,或者那也如同辋川的春游,毕竟是不急之务。


图片来源:科学网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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