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黑发,妈妈的秋天

妈妈的生日是秋天,那时天高云淡,叠翠流金,我便觉得整个秋天都是她的。妈妈的逝日也是秋天,那时秋意深浓,金风玉露,我还觉得,整个的秋天都是她的。

妈妈有一头黑发,油亮亮的。生前,她最爱把它们编成辫子,搭在两侧。早晨她在大门口扫地,我看见第一缕阳光落在她发上,溅起长短不一的光芒。

有病了以后,长发剪了,齐耳短发很好料理,可妈妈已经不能自己洗头,我就让她扶着盆边,把温热的水,淋洒在她的头上,帮她洗得仔细而干净。

再后来,化疗的副作用,使她的头发掉落殆尽,枕头上,床单上,屋里的地上,擦头发的毛巾上,都是她黑黑的发,缠的哪里都是。她看不到的,我偷偷捡走。她若看到了,我就用尽所有的心思,让她分散注意力。

方法用尽的时候,一向大大咧咧的妈妈,寡言少语了。她躲避着所有光亮得能照出影子的东西。她的屋里,不再放镜子。电视机也改了方向,不再正对她。衣柜门上的穿衣镜,也被我撂上一件旧衣服,只当是随手乱扔的行为。妈妈不知道是清楚,还是真的不知道我们的用意,她只是吃着我们送到嘴边的饭,打着一支又一支的杜冷丁……

那时,秋意渐浓了。树上的叶子,就像一本合不上的书,呼呼啦啦,落得疾。我像汪曾祺《随遇而安》里写的那样,“每天蹚着露水,到试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瓶里,对着花描画。”不过,我们家门口的,是妈妈经营的菜地,有葱的花,韭菜的花,南瓜的花,还有野生的菊,我也曾摘了插瓶,但不是描画,而是放在妈妈挨着床的桌子上,给屋里添一抹暖色,给妈妈带来一点好心情。

当秋夜里的风刮起,从敞开的门进来,又掀开妈妈屋里的帘子,在这房间里停留着不肯离去的时候,我给妈妈买了一顶假发。因为我不能看她光着头吃饭的样子,喝水的样子,睡觉的样子,不停翻转喊痛的样子。我的眼睛模糊,我的喉咙发紧,我不能平静的呆着看她忍受这一切。

这顶假发,妈妈非常喜欢,拿在手里就戴上试了,还让我拿镜子给她看。真的很合适,和她原来的短发几乎一模一样。包括发质,包括偏分,包括耳鬓的细节,都足以以假乱真。几个姑姑来看她,还以为是妈妈的真发呢!妈妈很开心,摸摸这儿,拨拨那儿,还让我拿了湿毛巾来,好好的洗了脸。

疼痛减轻的时候,她会让爸爸把躺椅挪到门口去,放在她种的那棵核桃树下。她躺上去,抬头看树叶间筛下的光,浮动摇曳,像被拉长了。她看到一只鸟飞来,小爪子紧紧扣了树枝,脑袋左左右右的晃动,叽叽喳喳。她看到许多蚂蚁顺着树干爬,有的上,有的下,迅速而敏捷,天真,活泼。

有乡邻路过。她们或是要下了坡,到下面的菜园去,浇水施肥;或是刚从那里上来,扛了锄头挎了篮子,要回家做饭去。但是,无论是谁,都会特意走上前来,问候妈妈的近况。妈妈向来是心怀宽大的人,不忌讳自己的病症,就如实给她们说着病情,还总不忘加上一句:“看,俺的红给我买的假发,可好,和我原来的头发一样!”言语喜悦,神采奕奕。

落叶堆积得越来越厚的时候,妈妈病危。她日夜呆在床上,再也不能出来,在秋日里半躺着,看秋色灿烂,草叶子风情无限了。她痛到失去味觉,直说我送到她嘴里的梨是苦的时候,窗外的秋味转凉,寒意妄图侵袭,夜里的暗,铺天盖地。

是谁,把她的黑发偷了,把她的光阴剪断了?在一个冷得奇异的凌晨,妈妈走了,我虽然一直守在身边,却没有想到,妈妈连最美的秋天,都没有熬完。那一天的温度,与别的任何一年的那一天都不同,低得诡异。村上的人都说,从来没有经历过,秋季,有这么冷的天。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彻骨的冰凉。晚上,守在妈妈灵柩旁的时候,我们都穿了棉袄。尽管如此,我的手指还是僵了,脸也冻得麻木。一夜之间,好像所有的树都变得光秃秃,荒芜零落,所有的草木都萧瑟,蒙上了一层灰灰的残色。

我以为,有的路,可以走了再走;有的歌,可以唱过再唱。却不知有的话,还不曾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有的爱,还不曾好好付出,就已经到了尽头。月儿,亏了还盈。花儿,谢了还开。可是我的妈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西风起,秋又来。回忆,像细细的藤蔓,伸向往事,不顾迢迢路远,不怕浩浩人烟。

透过明媚的光线,透过斑驳的光影,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妈妈。她拿着大扫帚,哗,哗,在晨光里,将大门口的地,扫得洁净亮堂。晨风,吹起她的衣角,像鼓动了软滑的帛,将笑意挂上她的脸颊。那时,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上,落满了阳光,溅起,长短不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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