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七年,春末,来自东北海州的十六岁少女钱氏在如云秀女中被张太皇太后选中,在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的叩头如仪中,她头戴珠光宝气的九龙四凤冠,身着真红大袖祎衣红罗长裙红褙子红霞帔,在一片煊天鼓乐和喜气洋洋之中被隆重地迎入紫禁城,成为了十五岁的少年天子朱祁镇的皇后。
她深知自己是位平民皇后,出身寒微,无所依靠,在这偌大的深宫之中,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夫君,她对他满是期待与希冀。终于见到他了,他在万人中央,荣光万丈,身材颀长,眉清目秀,他向她伸出手来,面带微笑,柔光灼灼。他是喜欢她的,她忐忑不安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是的,他是喜欢她的。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她。虽然她是祖母为他挑选的皇后,但不得不说,祖母的眼光果然没错,他很感激祖母将她送到了他的身边。她如雨后清荷,为尔虞我诈的后宫带来了一丝和风,她如一眼清泉,为他枯燥乏味的生活注入了新鲜活力。他郑重地牵起她的手,从此心中便默默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爱情誓言。
少年夫妻,情投意合,恩爱两不疑。
他怜惜她的家族卑微位低,多次欲为她的父母兄弟加官进爵,但她每次都极力谢绝,她说无功不受禄,她不愿让自己的家族因为她一人而受此殊荣。他因此对她由宠爱又多了一份敬重,他在她身上看到的皆是温婉贤淑,极尽美好。
有他的万千宠爱,她的日子过得静美安宁。唯一遗憾的是,婚后多年,后宫嫔妃喜讯不断,而身为中宫之主的她却一直未能为他诞下龙子,她心中有愧,总是痛加自责。而他总是轻轻安慰她,他没有立即册封庶长子为皇太子,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嫡子的降生。他要把太子的位子留给她生的孩子,他与她的孩子。
正统十四年七月,西北蒙古瓦剌部太师也先出兵攻打大明,战事吃紧,当前方正交战激烈的时候,年轻的皇帝竟然在毫无军政常识的太监王振的怂恿之下,决心御驾亲征。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只有她站出来支持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雄心壮志,年轻气盛的他急于想通过建功立业来树立威望,以得到臣民的认可与称赞。
临行时,他一身戎装,威武挺拔,她与他告别。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臣妾在宫中等着陛下凯旋归来。”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说道:“照顾好自己,等朕回来。”她点头答应,一字一句,坚定不移。
与驰骋疆场、金戈铁马的先祖不同,他生于深宫之中,尚未经过历练,不谙军事,一个月后,刀光剑影的土木堡成为了他的囚牢,他从高高在上的天子沦为了蒙古人的阶下囚。
噩耗传到京城,朝野震惊。得知夫君被囚,她昏厥了过去,醒来便嚎啕大哭,悲痛欲绝。朝臣们决定先尝试以财帛赎回皇帝,她立即将自己所有的珠宝财物献出,只希望他能尽快平安归来。
没有想到也先贪婪无耻,迟迟不肯送回大明的皇帝,蒙古人妄图凭借他换取源源不断的财物。而大批的珠宝撑大了也先的胃口,他越发觉得手里的英宗是“奇货”可居,原本就满腹雄心壮志要统一蒙古诸部的也先认为,可以借英宗逼迫明王朝做出更多更大的退让,甚至可以借此要胁进一步攻取明王朝的疆土乃至政权。为了断绝也先的企图,摆脱“国无长君”的窘迫局面,主战派大臣另立他的弟弟,监国亲王朱祁钰为新帝,他被尊奉为“太上皇”。朝臣早已对他这位鲁莽平庸的皇帝心有不满,如今他闯出弥天大祸,他们索性弃他于不顾,在他们眼里,皇帝是可以换的。
但在她心里,夫君是唯一的。风云变幻,人事纷繁,她一个弱女子,没有人听从她的呼吁,她左右不了朝廷的大局,更改不了大臣的决定。她不再是皇后了,可她心中牵挂着他,还想等他回来。没有人告诉她他的现状如何,也没有人告诉她要等多久,任凭她在空清冷寂的深宫之中痴痴苦等。无奈之下,她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神灵之上,她夜夜哀泣于天,从此吃斋念佛,长跪不起,虔诚祈祷,只求上苍保佑她的夫君平安无恙,早日归来。
蒙古人告诉他,他的臣民和国家已经抛弃了他,他已经一无所有,恐惧与悲哀如潮水般涌向他,他绝望了,但他突然想到了她,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回去的。于是,她成了他在敌国坚强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与支撑。
许是她的虔诚与痴情感动了上苍,终于在景泰元年八月初三,他被瓦剌部送回,由漠北返回了京城,然而迎接他的是一个“太上皇”的虚名,很显然,他们对他的回来并不欢迎。他的兄弟担心他会威胁到自己的皇位,立刻将他囚禁在冷清破旧的南宫,不许与外界往来,几乎与世隔绝。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并不介意,他心中牵挂着她,匆匆赶到南宫与她团聚。
看到她的那刻,他的心都碎了。他没有食言,他回来了,可是她却食言了,她没有照顾好自己,她的面容憔悴不堪,身体残损,一目失明,曾经那个清丽秀美的妻子不复存在。他惊讶万分,但他很快就知道了其中原委。原来她的残疾都是因为自己,她长久跪地祈祷,寒气侵入骨髓,整日哭泣,夜夜垂泪,复损一目。面对病体破碎的妻子,他十分自责。他为万人背弃,满目山河尽失,如画江山全无,唯独她不离不弃,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南宫的生活凄苦贫寒,他又饱受猜忌,内心苦闷。她荆钗布裙,亲自带领宫女针织绣品,换取食用。她每日曲为慰解,鼓励他,安慰他,两人相依为命。她以妻子的柔情化解了他心中的忧愁,使他得以振作起来。
春去秋来,雁南又北,他和她就相互扶持,日子虽哭,但他们却犹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般甜蜜幸福。
七年后,朱祁钰病逝,他的人生再一次发生大逆转。三十岁的他被大臣簇拥着重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和她终于苦尽甘来。
他既已重登大宝,当然也就要再次册立皇后。她是他的结发妻子,曾同甘共苦,理当成为皇后。但庶长子朱见深的生母周氏在儿子复立为太子,自己也进位皇贵妃之后,想子凭母贵问鼎皇后宝座,她指使一个叫蒋冕的太监向皇太后进言道:“钱皇后既无子又残废,不合适当皇后,应该让周皇贵妃升为皇后,才不失大明王朝的面子。”太后听后表示赞同。但他听说此讯,顿时大怒,将蒋冕贬斥,坚持立她为后,周皇贵妃的计划以失败告终。
结发夫妻,他明白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与庇护,他的皇后之位只给她一人,别人休想,也不配。
只可惜天妒恩爱夫妻,幸福时光不过七载,他突然一病不起,临终时他召来了内阁重臣和近侍太监,当众口授了遗诏。躺在病床上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他对于当年太监建议废后之事记忆犹新,他也非常清楚这件事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永远将妻子保护在自己的身后,却没想到他会先于她走。他非常担心周皇贵妃将要报当年之仇,借儿子的势欺凌她,甚至于废除她的皇后名位。他又担心他们会逼迫她殉葬,他遂破天荒地宣布废除“罢宫妃殉葬”制度。在口授遗诏叮咛之后,他特别面嘱太子:“皇后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 这样说了之后,他仍然觉得不放心,怕太子终会屈服于生母的意志。于是他又紧拉着大学士、顾命大臣李贤的手,反复叮咛:“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同葬。”李贤流着眼泪退出他的寝宫,将这句话添在了遗诏册上。
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了,他拼劲全力终于保得她周全。
生同衾,死同椁。这是他许她的誓言,是他们的约定。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谁言帝王之家无真情,他和她便是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