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国庆安二十七年秋,夔州大旱,连接数月不曾降过一场雨,河中无水,井底少津,大片大片的农田几乎颗粒无收。
就在夔州边境有一个小小的清林县,因朝廷设了粮道、盐道的缘故,人口渐渐多了起来,兼之地势低洼,粮食收成尚好,故而此时四面八方,数万的饥民齐齐涌入城中,街头巷尾、道观寺庙随处可见临时搭建的简易窝棚,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面黄肌瘦的灾民:皮包骨头的婴儿偶尔发出几声像猫叫一样软绵绵的啼哭,虚弱的老人伸着枯柴般的手臂,男男女女都蓬头垢面,破破烂烂的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成群结队的蚊蝇嗡嗡飞着……荒年粮食时时刻刻都在涨价,平日里一文钱一个的烧饼要一两银子才能买到。富裕人家仗着囤粮尚可支持,寻常百姓可遭了秧,凡是一时半会儿用不到的家什,几乎都押进了当铺。
清林县令姓卢名怀英,今年不过二十七岁,进士出身,自小饱读诗书,满心要做名垂青史的良臣廉吏,即便是小小一个七品官也做得勤勤恳恳刚正不阿。却不知这年头想做官不容易,想做清官更不容易,卢怀英上任不到一年就将顶头上司得罪了个彻底。上头本欲寻个错处打发他卷铺盖滚蛋,谁料竟赶上了饥荒,无人愿意接任这个非但没油水,还要担风险的芝麻官,方才耽搁下来。
“又饿死了十三人,”卢怀英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镇纸,深邃的目光幽幽闪烁,“那些饿着肚皮的老百姓居然没闹到衙门前来,已经是给了我这知县天大的颜面啦!”
“可是大人,如今城中存粮已经散尽,前几日朝廷拨来的粮食也都分完了,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啊!”
“我知道……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正当卢怀英苦思冥想应对之策,又有衙役匆匆来报:“大人,御商高洛云高二爷押运车队途经我县,已经快到府衙了。”说着往身后一指,“这位是高大人身边的长随,先行赶来报信的。”
那长随上前一步作揖,低声说:“我们国舅爷说了,车队押送的除了内务府采办货物之外,还有荆州税粮。夔州地界正闹饥荒,县城暴民太多不安全,故而派小的先来和知县大人打声招呼,请大人费心照应,我们爷稍后就来拜会。”
卢怀英心头一动,答道:“承蒙高爷青目,卢某定会尽心竭力,只是——高爷不是内务府的人吗?怎么和税粮扯在一起了?”
“嗨,还不是荆州衙门怕出乱子吗?其实呀,现在打着官府旗号的运粮车队只是疑兵,真正的税粮在我们这儿呢!原本我们爷只负责皇室采办,谁叫他老人家心肠好呢? ”
卢怀英已是喜上眉梢,连声应承:“高爷远道而来,卢某怎敢怠慢?来人,叫上所有差役,在大堂隆礼欢迎!”
等到所有衙役都换了官服执了水火棍在两边整齐站好不久,便听见门外吆五喝六嘈杂一片,正待问时,一位年轻公子已经在几个仆从的簇拥下笑嘻嘻地踏进来,正是皇帝宠妾、雯嫔高氏的弟弟高洛云。
高洛云生得眉清目秀很是俊俏,一身白绸暗花长衫,手持湘妃竹扇向着卢怀英虚虚一揖:“卢兄近来辛苦!安顿饥民一定费了不少力气吧?瞧瞧怎么就瘦成这样呢!”
见他一团和气,毫无架子,倒让卢怀英有些诧异,随即拱手还礼:“高爷言重了,还请进来坐下说话。”他一个眼色下去,早有衙役带着高家的随从下去“喝茶歇息”了。
原来这高洛云的姐姐本是宫中乐伎,一朝得宠便为弟弟讨了个内务府采办的肥差,负责又嘱咐他低调行事,安安静静地捞银子少得罪人,所以高洛云不管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更兼人物秀丽品格风流,一来二去倒落了个好人缘。
待二人分了宾主坐定,高洛云拈起茶杯盖子闻了闻,又低头细细一看,不由得摇头笑道:“哎呦我说卢兄啊,你好歹也是一县太尊,百里侯!看模样也文质彬彬,怎么就这么不讲风雅呢?粗瓷杯配白开水!乡下老农的做派!”
“高二爷见笑了,卢某本就是乡野人家出身。”
高洛云连连摇头:“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我带了上好的碧螺春,来人!快多取些……”
卢怀英止住他:“高爷盛情,卢某心领了。”
“客气什么?不过是几包茶叶,高某还不至挂怀。”
“既然如此,不知这清林县中数万百姓的性命,在高爷心中又值几何?”卢怀英起身向高洛云深深一拜:“如今数万饥民朝不保夕,每天都有无辜百姓被活活饿死,饥民流亡的惨状,高爷进城时也已亲眼目睹,着实是触目惊心!卢某恳求二爷为黎民百姓计,出手相助!”说着又是一拜到底。
原本和煦如春的笑容僵在高洛云脸上,他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卢兄放心,待兄弟回京后一定回明陛下,嘉奖卢兄的爱民之心!”
卢怀英见他避实就虚,也没工夫陪着打太极,深吸一口气朗声说:“卢某恳请二爷为一城百姓着想,暂借税粮赈济灾民!”
高洛云大吃一惊,振袖而起:“万万不可!这是大熙赋税!卢怀英,你要从朝廷的碗里抢饭吃吗?!”
“卢某奉陛下圣命担任一县守牧,在其位谋其政,怎能眼看百姓饿死而不管不顾?高大人押运的是陛下的钱粮,可这嗷嗷待哺的,也是陛下的子民啊!”
“……那……你好好抚慰抚慰啊!我回京一定请陛下颁旨赈灾!也就几天的光景……”
“几天?几天光景看似轻巧,实则是千百条人命! 筹粮赈灾迫在眉睫,须知老百姓的肚子不是几句抚慰的空话就能填饱的 。”
“不行!”高洛云职司所在,深知事关重大,身子往后一仰,“这粮食与兄弟以往押送的货物不同,不是供奉给陛下和诸位皇子诸位娘娘,而是要充入国库以备不时之需,有专旨调拨,如今我大熙与乾、云两国鼎立于中原,西域白乌族动辄犯境,这粮食指不定还要发往军中。动了一粒,你我满门抄斩都赎不清这大逆之罪!”
卢怀英听着,揣摩着他的话意,半晌方冷冷说道:“如今边疆并没有大的战事,户部一向走明账,按照公示的账单,国库存粮还是足够的。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高爷尽管答应借粮便是,所有后果自有卢某一力承担。”说着,转身向衙役喝令:“封门!”
众衙役家中也早有断了粮的,巴不得这一声,气壮山河地吼道:“遵命!!”余音未落便是“哐”的一声——大门被关了个严实。
卢怀英不紧不慢地为高洛云续了杯白开水:“高大人不必急着动身,好生想想。”
高洛云身边的侍从已被调开,见了这阵势方知卢怀英早已打定主意强借税粮,结结巴巴半日挤出一句话:“……你……你敢逼迫本国舅?”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不过一个国舅,我不过一个县令,就算赔上身家性命又能如何?难道能比数万百姓的命更要紧些么?”
高洛云是教坊子弟出身,吟风弄月是把好手,正经的圣贤书却一本也未曾读过,自知动口动手都不占上风,恨恨的咬了半天牙,只得怒道:“兄弟这次押送粮车取道清林县,全仗老兄操心维护,这就是大功一件,兄弟回去禀告陛下,一定少不了重加保奏!”
“高大人请便。只需留下一应果蔬米粮即可,至于其他珍宝贡品,卢某分毫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