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诗人高适,是从王昌龄被杀的悲剧开始。
那个写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七绝圣手王昌龄,连李白也喜爱他,将流丽而饱含感情的诗篇送给他。“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就是李白写给王昌龄的。“太白、龙标,绝伦逸群,龙标更有‘诗家天子’之号。” 这是历史对他极高的评价。安史之乱后,王昌龄归隐乡里,被濠州刺史闾丘晓所杀。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杀一个诗家天子,和杀任何一个贩夫走卒一样简单容易。
只是这一次,连苍天也看不下去,要为诗人报仇。被天道选中的执行者,是高适。“高适侍御为王江宁伸冤,当时拥为义士也。” 战乱四起,各州率兵救睢阳,时任睢阳太守的闾丘晓迟到,睢阳陷落,守将殉国,高适要杀闾丘晓。闾丘晓求饶不死,理由很传统也很人性:家有老母。高适回答:“那王昌龄的母亲,又是谁来养活呢?”
高适的这一声充满道义愤怒的喝问,冲破积尘和凝血,在今天听来仍然像一声惊雷,为天下读书人出了一口恶气。千年之后还让人觉得雷霆万钧,忍不住拍案呼快,潸然泪下之后复痛饮一大白。
高适正是这样一位让人格外敬重的诗人。
他是盛唐边塞诗派最负盛名的人物,当时“朝野通赏其文”,“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称诵”,连杜甫都赞美他:“当代论才子,如公有几人?”
前人评价高适的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殷蟠《河岳英灵集》),他早期的代表作《燕歌行》高昂雄浑,音律铿锵,境界气魄皆大:“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他既满怀报国、立功的激情,又真挚希望停止残酷战争、百姓居有定所。各种感情在诗中撞击、升腾,因此格外能打动人——“读之使人感慨”(严羽《沧浪诗话》)。
这位格外能打动人的才子,并不是什么穷酸书生、纤弱文士。他文采斐然,壮志正酬且有大作为。《旧唐书》中记“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惟适而已”之语,因为他官至节镇,在诗人中地位最高。
然而,让人格外敬重的永远不会是显赫的位置,而是人格和性情。高适的品格非常有魅力。他广为流传的《别董大》(其一)无人不知: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在黄沙千里,遮天蔽日的天气,和好友别离,诗人不作伤感凄酸之常态,而是以如此充满信念的豪迈之语,来给友人以慰藉。其实他此时,仍处“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尚未起势的困境。怀才未遇而和同处潦倒的友人分别,仍能设想如此高亢,出语如此飞扬,实是云破日出的气魄胸襟!
他还具有朴素的人道主义和兼济苍生的民生意识,身至暮年,他向杜甫倾诉:“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说自己年纪老迈还坐享俸禄,天下纷乱而无所作为,内心对四处飘零的友人感到十分愧怍。如此悲悯的情怀,如此沉郁的倾诉,难怪杜甫“泪洒行间,读终篇末。”
一千多年过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征战平息了,边塞立功的辉煌也远去了。但那充沛的血气、开张的胸胆、尽情尽兴的豪迈,让那个正道直行的人名垂青史。
一个人,潦倒困厄和官运亨通都没有消磨他的豪气,没有改变他的性情,即使没有他金戈铁马、气骨不凡的诗篇,也足以让后人肃然起敬。所谓顶天立地,说的就是这种人吧。